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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银币汤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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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上山的路,并不是宫一凡第一次走。而上一次,是在他四岁的时候。
摩托车行驶在窄窄的盘山公路上,两边的景色大多数时候被茂密的树林遮住,却又会在某个转弯处,树林突然豁出一个缺口。就在这惊鸿一瞥的刹那,月栖山谷苍莽蜿蜒的全貌便尽收眼底。在谷地最低处,一条缎带般的月渠河在阳光下金麟灿灿。她从月栖山的最高峰星落峰发端,柔媚地漫过谷地,直到绕过福熙镇,最终汇入郁苍江。
这般景色,一如十年之前。
宫一凡想起了四岁时的那一天。那天,他第一次来到月栖山,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外公,第一次远离妈妈,在深山里的老宅中过夜。
在那一天之前,小宫一凡只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普通孩子,和生活在云间城里成千上万的其他孩子一样。可就是在那一天之后,就像生命的时钟终于走到了一个确定的钟点,听不见的钟声响起,孩子身上沉睡的天赋随之苏醒过来。
那种天赋,就是那种叫作“预知梦”的能力。
在四岁以前,小宫一凡是被妈妈单独养大的。妈妈说,她和宫一凡爸爸离婚,是在小宫一凡一岁多点儿的时候,至于原因,总不外乎是看对眼儿了的年轻人,仓促之间结了婚,却等到孩子降生,才发现具体的生活完全是另一回事,这一类的故事。总之,在宫一凡的记忆里,爸爸是个非常模糊的印象。
宫一凡的妈妈是个要强的女性。她一边工作一边育儿,实在忙不过来了,就找当时正在云间城读大学的妹妹宫嘉嘉搭把手。可随着宫嘉嘉大学毕业,要去别的城市实习,而她自己的工作也越来越忙,继续把幼小的孩子带在身边,就变得越来越不现实。
于是,就在宫一凡四岁生日刚过几天之后,妈妈跟幼小的宫一凡商量,能否把他送回月栖山,跟外公一起生活一段时间。
小宫一凡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外公,是在福熙镇的长途汽车站。
那天他本来哭红了眼睛,死死拽住妈妈的衣服怎么也不肯撒手,忽然,从眼泪模糊的余光中,他瞥见一个陌生的老头,正从几十步外,朝他们快步走来。
那个老头顶着满头银灰色的硬发茬,肩膀宽阔个子不高,远远看像一个敦实的方形。
那时正是早春,周围的人还没脱下棉服,他却只在灰色粗棉布的衬衫外面套一件又长又大的深绿色毛衣,肩上跨一个灰色的单肩布包,塞得满满腾腾,却看上去没什么分量,每走一步,布包就在裤子的侧边拍打一下。那件深绿色长毛衣下摆长过膝盖,胸前扣子只草草扣了两颗,其他的都散在风中。
他迎面而来,步履轻快,双臂张开,宛如一个穿绿斗篷的白头妖怪。
小宫一凡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躲在妈妈的身子后面。
那只方形的大妖怪走到小宫一凡面前,却小心翼翼蹲了下来,盯着他看了他一会儿,一句话不说打开了布包。从布包里面,变戏法似地倒出一个又一个各种五颜六色的小玩具:红漆的拨浪鼓,彩布条扎成的毽子球,蓝色紫色的薄石片串成的小风铃……看得小宫一凡张大了嘴巴。
他在一堆玩具里拨拉了一番,举起了那只红彤彤的拨浪鼓,凑到小宫一凡小脸前面左右晃着:“凡凡,我是你外公。”他呵呵笑了起来,满脸的褶子皱在一起,皱巴巴的皮肤映在那天的夕阳下,被拨浪鼓和晚霞一起映得红彤彤的。
那天,四岁的小宫一凡就是举着这只拨浪鼓,拉着外公的手,坐着老乡的电动小三轮,拐过盘山路上无数的弯,一路进了燕尾村。外公的手又大又暖,像他的笑容一样。
那时,宫一凡的外婆已经去世多年,偌大的石砌老宅便只有这一老一小两人居住。本来山中岁月安宁,祖孙二人的日子应该会过得相当恬静。
只是,从小宫一凡进村的第一天起,就像有只无形的手拨动了命运的第一个齿轮,被选中的人,就这样毫无自觉地,站上了只属于他的轨道。
小宫一凡人生中的第一个预知梦,就是在他刚进燕尾村的第一天晚上,找上他的。
而他梦到的,就是他当天才头一次见到的外公,和外公家的这栋宅子。
在梦中,他站在院子里。面前是一座二层石砌的小楼,楼前的小院里种着花草盆栽,所有的景色,都跟他在入睡前,在真实世界中看到的一模一样,连门口墙角的一块剥落的墙泥都非常具体。
在梦中,那是一个早晨。
朝阳把东墙刷成绯红色,隔壁传来一声狗叫,接着有几只鸡扑扇翅膀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狗叫。
遥遥传来“叮当”一声,像是锅铲落在青石地面上的声音。
在梦中,小宫一凡循声穿过客厅,拐进了屋后的厨房。
厨房里白气蒙蒙,灶眼的铁锅里正烧着水,水已经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外公正坐在旁边的小桌上包汤圆,芝麻馅的紫米面儿汤团。
在梦中,小宫一凡站在厨房门口,看见外公包了一会儿,就站起身来,到灶台旁掀起锅盖。锅里冲出白气,把他的眼镜片儿蒙上一层厚厚的白雾。小宫一凡在一旁哈哈大笑,可外公就像听不见似的,自管自从锅里舀起一碗开水,又从兜里摸出一块拇指盖儿大小的银币,银币正面有只凸起的蝴蝶。
小宫一凡疑惑地立在门边,看着外公一伸手把枚银币抛进了滚水里,拿筷子来来回回拨了几遍,又捞出来擦干,捏起一只汤圆球儿,便把那枚带着蝴蝶的银币搓了进去。
诶!别啊!
小宫一凡在梦里着急得不行。他喜欢芝麻馅的汤圆,小时候也咬过妈妈放在桌上的硬币,又冷又硬,还有一股铁腥气。
那多难吃啊!
他并不知道,在汤圆里掺进一枚硬币,不过是一种过年过节时候逗孩子的传统,只以为接下来外公大概要打碎储蓄罐,给他来上一整碗。
眼看那搓好的紫米面团子滚进了芝麻汤圆堆里,分不清了,小宫一凡急得大叫。
啊!
这一喊,周围的空间便陡然变淡。下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正向下坠落,再睁眼时,才意识自己已落回了他小卧室的床上。
他醒了。
小宫一凡在土布缝的花枕头上使劲眨了眨眼睛,身上的被褥还浮着新晒的阳光香味。
刚才的梦还清晰地留在脑子里,每一个细节都记忆犹新。
他靠在花枕头上向窗外望去。天已经亮了,绯红的朝阳正照在东墙上。
隔壁院子里的狗叫了一声,然后是几只鸡扑腾翅膀的声音。
好熟悉。他愣了一下。
“应该,还有一声狗叫。”他在心里想。
几乎同时,隔壁的狗非常配合地叫了一声。
小宫一凡惊得瞪大了眼睛。
一切都跟梦里对上了。所有的细节分毫不差。
四岁的小宫一凡着急起来,他光着脚站在客厅里。冲着厨房大喊:“外公!外公!”急得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外公忙从厨房里冲出来,眼睛片上蒙着白雾,手里舀水的铁勺还没放下。
“凡凡怎么啦?”
“外公!我要吃芝麻!不要吃钱币馅儿的!”
“……什么?”
“那个蝴蝶,那个圆的,”小孩子一急,口水呛到嗓子里,说话语无伦次。“那个不要!”
外公怔了一怔。窗外的朝阳照在他手里拎着的长勺表面,反射绯红色的光,映在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神色。他伸手,从兜里摸出那枚指甲盖大小的银币,银币旧了,表面满是细小的划痕。圆圆的正面中间,正浮着那只边缘已有磨损的银蝴蝶。
隔着一整片客厅的青砖地,小宫一凡分明看见外公拿着钱币的手突然剧烈抖了起来。
“孩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外公的手抖得那样厉害,小宫一凡有些害怕。“我……看见了,睡着的时候,闭着眼看见的……”
光着脚的孩子依然语无伦次。
舀水的长勺掉在地面上,撞出清脆的声响。下一秒,老人踉跄穿过客厅,把孩子一把抱在怀里。
那个怀抱很紧,勒得小宫一凡喘不过气。
那天,窗外的朝阳漫过窗台,又爬过窗棱,越升越高。外公半跪在青砖地上,在灰尘漂浮的晨光中把他紧紧抱住,抱了很久很久。
那时,四岁的小宫一凡从外公的怀抱中挣扎着抬起头,听见外公正很小声地,喃喃地反反复复念着谁的名字。
“秀樱,秀樱啊,这是你的外孙,真的是你的外孙……伏魔魇卫,依然有后人啊。”
“谁是秀樱?什么魇卫啊?”小宫一凡的头埋在外公胸口,被勒得喘不过气,但头顶上只有外公的啜泣声,并没有回答。
十五岁的宫一凡从回忆中回过神来,雷大旗正坐在他身前,驾驶着那辆灰扑扑的挎斗摩托车,载着宫嘉嘉和宫一凡,在通往燕尾村的盘山公路上过第三十个弯。
山下的月渠河在阳光下,像一条金线织就的丝带。宫一凡坐在摩托车背上,远远望着那碎金般的闪光,觉得就在刚才,在回忆中,自己好像也抓住了某根丝线的线头。
他猛地倾过身子,伸手拍了拍挎斗里宫嘉嘉的肩膀。
“诶小伙子你别这样突然晃啊!”雷大旗稳住车把,在前面大叫。
宫一凡却顾不上他。
“小姨!”他逆着风声大喊。“外婆叫什么名字啊?”
“啥?你说啥?”宫嘉嘉一脸诧异。
“我说,我发现我从来都没问过,外婆叫什么名字啊?”
“我妈吗?”宫嘉嘉一脸茫然。“卫秀樱啊!我妈叫卫秀樱。”
宫嘉嘉透过摩托车头盔的护目镜,看见宫一凡露出恍然震惊的神色,她也没理解,自己这个十五岁的外甥,是又突然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