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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飞花斗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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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秦明继续和父亲去查剩下的店铺。而月儿因为昨日逛的有些累了,就没再去。
又过了几天,月儿一大早就看见海棠春坞的女眷们忙进忙出,素素走了进来,将一些精致的糕点放到条案上,转头微笑,“月儿小姐,今天是花朝节,花糕是一定要吃的,快来尝尝吧。”
月儿还从来没有过花朝节呢,好奇地问素素花朝节的事情。
“花朝节除了吃花糕、花粥,还有剪五色彩缯,到花神庙上香……”素素扳起手指数了起来。
“还可以到郊外踏青赏花、吟诗作赋。”陶然忽然摇着折扇走了进来,“月儿,今天我们要到翠鸣山去玩,你想不想一起去?”
月儿哪里有不愿意去的道理。
两人走出海棠春坞,只见凝笑园的花树上早已飘起了彩带,红红黄黄的,煞是好看。花木间游走穿梭着语笑嫣然的女眷们,正在“挂红”。月儿也从几个婢女的手上拾过一条裁好的缯练,系到了花枝上。
月儿到了门外才发现,出游的队伍十分浩荡,除了林家人,还有许多与林家交好的世家公子、名门小姐。陶然说这是林瑾组织的游宴,他经年未归,此次是特意组织族中亲眷、旧友相聚游乐。
月儿在指引下上了马车,一掀帘子竟见林婉。林婉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呢?月儿心下有些黯然,但看所有马车都坐满了人,只得硬着头皮上了。她在一个看起来文雅安静的闺秀旁边坐下。
大概是巳时的样子,去郊外踏青的队伍就出发了。
在林婉对面,月儿像浑身爬满了跳蚤,坐立难安,所幸林婉只是不拿正眼瞧她,倒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不过林婉不喜欢她,并不代表别的女子就不喜欢月儿。坐在月儿身旁的那个小姐就挺喜欢她的,一路上聊得很是投机。月儿先自报家门。
“我叫崔霁。”她耳边的蓝宝石坠子轻轻晃动。
“好美的名字,好像雨后云层散开、天空放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舒畅感。”
崔霁掩了面,轻轻笑了起来,月儿却没注意到林婉默默翻了几个白眼。
后续的对话中,月儿还知道了崔霁原来是沧州通判家的小姐,比月儿稍长一点,崔家和林家乃是世交。
许是一路聊得太过投机,月儿感觉只是一眨眼就到了翠鸣山。翠鸣山不愧叫翠鸣山,月儿一落地就听到山中传来各式各样的鸟啼,此起彼伏,让人心神俱静。层层叠叠的枝叶遮挡,日光基本照射不进来。进山处立着块石碑,碑上有藤萝缠绕,依稀现出朱砂描刻的山名。碑旁有一凉亭。
听说这里本来就是游览胜地,所以修得有山道。一行十余人就这样闲步而上,车夫们都在山下等着。
爬山过程中,陶然一会窜上前,一会窜到后面的,但他到月儿面前时,却一改往日的嘻嘻哈哈的作风,突然变得持重起来了,扇子也小心地收了起来。
月儿很快就从陶然瞟向崔霁的那几眼中发现了端倪,原来他装成这副样子是为了霁姐姐,可是崔霁却好似没看见这个人。
穿过重重的人群,月儿瞧见了林瑾的背影,今日他穿的是一件天青色的衣衫,腰系玉带,外罩白色纱衣,淡绿色丝线绣的雅致的竹叶花纹在白纱下隐隐若现。林间斑驳的光点落在他的头发上,发髻上插着一根青玉簪子,更显得温润清和,稳重华贵。
“璟兄,我来给你们介绍个人。这是归云兄,姓左。原来衙门左老书的儿子,与我也算总角之交,刚在衙门里任了主簿。”月儿在后面看不清说话人的脸,只看到那人穿的是一件杏黄衫子。
“左主簿,你应该大不了我们几岁吧?但你这面相……”说话人欲言又止,似乎实在是憋不住,朗朗的笑声传来,“说是我叔父,都有人信!”
人群也爆发一阵哄笑。
“楚公子,我自幼临帖,临多了颜勤礼碑,颜体字沉雄,人自然也老成些。”左归云不卑不亢。
“凤歌,”杏衣公子也道,“归云兄这个人就像墨,瞧着黑沉,墨开了才知道是千年松烟香。”
“我听说归云兄还弹得一手好琴。”这时说话的却是林瑾。
“谬赞罢了。”
“哪里?归云兄自谦了。”杏衣公子忙道,“归云兄的琴,恰如老松挂雪,越老越见风骨。”
“改日有机会,璟,定要与你合奏一曲。”
“林公子萧技名动南州,在下若能和你合奏,实是三生有幸,但琴技拙劣,恐难相和。”
“归云兄,你可又来?璟兄的箫声虽妙,但缺了琴音,总觉单薄。你俩合奏,必成佳话。”
一边观赏春景山色,一边闲聊,没一会儿,月儿就听见了涓涓的流水声,再行数十步,眼前现出一片开阔地带,幽幽的潭水倒映着四周的桃林,许是受了水汽的缘故,桃花盛放,遥遥望去,如霞光般凄迷动人,月儿不住惊呼。
潭水边设着竹案,案上有杯箸酒具、茶筅茶盂,童子婢女正煽风炉烫酒煮茶。再看去,那个穿着靛蓝色长衫弯腰摆放几椅的人,不是秦明,又是谁?今日他的头发用蓝布条高高束起,马尾垂在脑后,整个人格外昂扬。
月儿像蝴蝶一般飞奔了上去。一问才知道,原来秦明辰时就带人从林府出发了,提前到翠鸣山张罗,好让林璟他们到来时可以舒舒服服赏景,而不用操心这些琐事。
同行的人里,月儿只认得陶然、林瑾,还有刚交到的朋友崔小姐。她向秦明随口打听,这才知道穿杏黄衣衫的人叫王子容,是沧州知县之子。而那个路上笑话别人长相老气的楚凤歌原来很有来头,父亲是州都指挥佥事,掌一州兵权,傲气些也属正常。
现在他们都围着林瑾谈笑风生,月儿终于看清了他们的面容,王子容看起来温柔可亲,楚凤歌则是剑眉微扬,神采奕奕。离林瑾稍远,有些拘谨的男子是左归云吧,月儿看他容貌是清秀的,只是眉心一道竖纹,嘴角下垂,略添了些许沧桑而已,哪有楚凤歌说的像“叔父”那么夸张。从这一点上来看,这个楚凤歌和林大小姐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是投壶还是流觞曲水呢?”众人已在七嘴八舌讨论起助兴的游戏了。
“要么藏钩?”
“依林某看,桃花初绽,不如击鼓传花吧。”林璟折下一枝桃花,拈在指尖,微微一笑,风姿绰约。
有一人提了一句,要不要规整座次?很快便被众人否决了。
按礼来说,男女不杂坐,还要分长幼次序。可这是亲友踏青,并不是正式的宴席。更何况大家已经沿着潭水而坐,调整下来又要耗费不少光景。于是座次不变,席间男女相间。
王子容大笑,“如此甚好,不分男女,花传至谁处,但罚无赦。”
众人绕着潭水坐成一圈,每个人身前都放着一张藤编的小桌,桌上有白玉酒壶、酒杯,垂髫小童侍立一旁。
月儿坐在崔霁的旁边,小声问,“霁姐姐,击鼓传花是什么?我从来没有玩过。”
“不必慌张,很简单的。”崔霁倾身靠近月儿,袖间散着淡淡的沉水香,“花随鼓传,鼓声停时,花在谁的手上,谁就要起来背诵或临场创作含有限定字的诗句。这个限定字由出题人来决定,而且字的位置逐次后移。比如特定字若为‘酒’,那么第一个人背诵的诗句就要以酒字起首,以此类推,第二人背诵的酒字就要在诗句的第二个字,直到第七字后重新循环。”
“那背不出来或者背错了怎么办?”
“那就要罚酒一杯了。”
月儿只祈祷那桃花枝不要落到自己的手上才好,依稀感觉到林婉隔了好几个座飘来的白眼,月儿挺直了腰杆,准备全心全意投入到游戏中,可不能让林婉把她看扁了。
“诸位,今日飞花令,关键字花。”
秦明负责击鼓。只见他的眼睛蒙上了一条素巾,手托着一枚巴掌大的红漆羯鼓。林瑾的话声一落,秦明的指尖在鼓面上轻点,鼓如雨打芭蕉般响了起来。与此同时,桃花枝从林璟开始,在众人手中飞传,鼓点越来越急,忽地一停,花落在楚凤歌手中。
“花飞莫遣随流水。”楚凤歌朗声吟了一句。
花又在众人手中传了起来。
“桃花潭水深千尺。”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云想衣裳花想容。”
“千树万树梨花开。”
“春城无处不飞花。”
逐渐有人背错诗,或重复前人句而被罚酒。尤其是陶然,几乎花次次都停在他的手上,倒也不是他一首诗也背不出,只不过有时因为卡壳超时,所以被罚酒,现在面容已有些微红了。
月儿不禁有些庆幸自己的运气真不错,现在还没有中奖。正这样想着,花儿正好在自己的手上,“咚”一声,鼓声戛然而止。
这一轮的限定词是春字,到第5字了,还要规避一下前人说过的诗句。月儿在脑海里飞速搜索在流萤谷的藏书洞里曾翻阅过的诗词。快点,快点!
“红枣枝头春意闹。”一说完,月儿心里大叫不妙,她本来是想说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太紧张,嘴瓢了。
楚凤歌大笑起来,“宋祁写红杏,是因杏花娇艳。红枣?莫非小姐住在蜜饯铺子?”
众人哄笑。
月儿急道,“我们流萤谷的野枣熟了,可比杏子热闹。”才说完又觉不对——红枣并不在春天里成熟,春天只能是枣花。
王子容解围,“枣字虽俗,平仄倒是工整的。”
“《齐民要术》记载,枣花虽微小,然而结实喧闹。此句……不算错。”林璟淡淡插了一句。
既是林公子都说无错了,众人也不再为难月儿。又转了几轮,越到后面越难,大多数前人都已经说过,众人搜肠刮肚也不能脱口而出。花落到林璟手中时,他吟了一首自己即兴创作的诗句,众人听后,无不叹服其才思之敏捷。
“诸位,只行令‘春’字,未免太无趣,不如……”林瑾提高了音量,“只取《诗经》雅颂中的诗句?”
“这倒更有挑战性了。”众人异口同声。
可话虽如此,科举的重点在国风,《诗经》的雅颂能熟读背诵的人几乎很少,又加上除林璟、月儿、崔霁之外,其余人或多或少都被罚了一杯,现在脑袋已晕晕乎乎的了。花连续落在几个人手中,皆举杯而饮。
鼓声像心跳,花却如烫手的山芋,谁都不愿它停在自己这里。花枝被飞速地抛来抛去,可落到陶然手中时,那朵花突然变得稀奇起来了,他拿在手里细细赏玩了起来,酡红的面颊艳得如桃花一般。
“陶公子看来是又想喝酒了。”席间有人笑道。
只有月儿看见一旁的崔霁变了脸色。陶然的邻座就是崔霁,他故意放慢速度,不会是想让崔霁……
果然,崔霁铁青着脸接过陶然递来的花时,鼓声停止。也只是一瞬,崔霁的脸色和缓如初,从容起身,“《泮水》有‘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一句,可否?”
林璟带头鼓起了掌,“崔世妹慧心。”
左归云、王子容低声,“崔小姐竟连《鲁颂》都精熟。”
楚凤歌挑起了眉,一副颇为意外的样子。陶然则是醉醺醺的垂下眸子,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勾起。林婉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妒意。月儿是人群里鼓掌最卖力的那一个,“霁姐姐,你好厉害呀!”
日头渐渐升高,飞花令结束后,侍女们的酒菜也已备好。众人连忙落座开席,大快朵颐。
午后,众人三五成群散开去玩了。有的观山色,有的在空地上玩起了投壶,有的在树下对弈,有的则藏钩在手中,用帕子掩着传递,让人猜在谁处,猜错则罚酒。月儿东看看西看看,觉得甚是有趣。
楚凤歌投壶一次连中十箭,引起一阵惊叹声。
“楚公子十矢贯耳,真是虎父无犬子呐!”
“楚世兄这手箭术,想必无人能敌!”
“腕力惊人呐!”
投壶看起来颇为简单,月儿正跃跃欲试,却被崔霁叫住了。
“月儿,那边在玩斗草,我们一起去看看呗。”
“斗草怎么玩呀?”
“斗草分文斗、武斗。文斗比谁说的花草典故多,武斗则是两草交叉对拉,断者输。”
月儿被崔霁牵着,到了一棵数人合抱的桃花树下。林婉还有一同来踏青的几位闺秀也在树下,手中拿着花草,已斗了一会儿了。
林婉把玩着手里的萱草,笑看崔霁,“崔世姐,我有萱草。”
崔霁从草丛中折了一根兰草,也浅浅一笑,“我有兰草。”
“萱草忘忧。”
“萱草能解心头结,兰草却明君子心。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正如《孔子家语》里说的‘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藏着的是君子的风骨呢。”
林婉轻抚萱草的长茎,稍一思忖,含笑回应,“兰草守的是君子孤芳,萱草念的却是人间烟火。你说兰生幽谷自芬芳,可这萱草栽在堂前,古人称它‘宜男草’,《诗经》里又说‘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谖草就是萱草,母亲倚着它盼儿归。萱草藏的不是孤高风骨,而是柴米油盐里的牵挂。”
崔霁指尖转着兰草茎,抬眼笑道,“萱草是堂前牵挂,兰草何尝不是人间情分?《礼记》里说‘诸侯执薰,大夫执兰’,古人相见捧兰为礼,它从来不是孤高自赏的,而是把君子的敬与诚藏在叶间。就像母亲盼儿归时,案头若供着兰草,那清芬里必定藏着盼你如兰般立身端正的敬,也藏着想你却说不出口的暖。兰草是牵挂里藏着敬重,风骨中含着温情。”
林婉不答话,将萱草往草地一放,另寻了一株青绿的蒲公英,“据《拾遗记》载,此草名叫金步摇,乃汉宫赵飞燕舞袖所化,风起则散,恰似某些虚名,不过一时喧嚣罢了。”
月儿见崔霁半晌未语,不知何故,一旁的秦明却听出了其中的火药味。两位小姐平素虽然交往并不密切,但也算彼此尊重。不知今日怎的,小姐竟对崔小姐生出敌意?
崔霁折下风中摇摆的一棵狗尾巴草,“《清异录》载,此草韧而不折,前朝李夫人曾以此挽发,喻女子虽柔却刚……”
由于这边斗得实在太过热闹,林璟等人也被吸引而来。听到林婉说《拾遗记》,崔霁说《清异录》时,皱了皱眉。
左归云小声向王子容道,“我怎么没看到有这些记载呢?”
“崔世姐,看来我们要武斗才能决出胜负了。”
“武斗原非我所长,世妹若是喜欢,找别人斗去吧。”随即将狗尾巴草放到草地上的一块石头上。
月儿完全没有感受到二人擦出的电光火石,看她们玩了半天,早按捺不住了,文斗她不擅长,现在林婉提出武斗。可算有她的用“武”之地了呀,她立马道,“我来我来。”
林婉在草丛里细细翻找。挑了一棵车前草茎,韧性极好。月儿拾起崔霁放在石头上的狗尾巴草,得意地晃了晃,“这根长,肯定赢。”
崔霁似乎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秦明知道她想说什么,狗尾巴草茎细易断,她是想提醒月儿,但比试是旁人是不能干预的,所以又住了口。
月儿、林婉四目相对,两草相绞,绷得笔直。狗尾草渐落下风,车前草深绿、更显坚韧的茎将狗尾草勒出“血”痕,顶端的穗子晃了一晃似在挣扎喘息。
眼见就快要断了,月儿指尖悄悄向草茎渡了股内力——比试规则可没说不能用武功。狗尾草颤了一下,仿佛活过来似的。
林婉的脸部似乎也在发力,她猛力一拉,自己却向后倒去。原来是车前草茎断了,因为惯性,她往后一仰,多亏了几个闺秀扶住,才没摔在草地上。
月儿蹦了起来,“我赢了。”
她手上的狗尾草茎已呈“折腰”的状态,却还未断。众人脸上都有笑意。崔霁掩面,肩头微颤。楚凤歌虽然也笑了,那笑容里却带着几分了然。只有林璟的眉头深锁。
“哥哥。”看出林璟不悦,林婉连忙从地上站起来整理仪容。
不久,倦鸟归林,日照稀薄,凉意渐生。众人在桃花潭齐聚后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