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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十年后的重逢 ...

  •   二月里,田间地垄的杏花都开了,雪白的一片,风一吹,纷纷扬扬飘散满天。
      从田间的一条小道上,摇摇缓行来一辆青蓬马车。驾车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一袭天青色的衣衫,布料虽非上乘,样式却是时兴的。他抬手拂开垂落额前的杏花枝,袖口露出伶仃的腕骨。
      “吁——”
      少年忽然停住了马车。
      他瞧见不远处的杏花树下竟靠着一个妙龄少女,双眼微闭,似乎还在睡梦里,洁白如雪的花瓣积在她的头发、肩膀、散开的裙摆上。
      出于好心,青衫少年跳下车慢慢走近,虽然脚步很轻,但他的靠近依然惊飞了停驻在少女鼻尖的一只黄色蝴蝶。少年的目光随着那蹁跹的蝴蝶移向远方又转了回来。
      “姑娘、姑娘……”他蹲下轻唤。
      那少女被花香般温柔的嗓音叫醒,揉了揉眼睛,逆光里一张白玉似的脸,眼角带着一点淡淡的忧郁,笑容却温柔和煦,直撞入心里。
      “你是谁啊?”
      少年笑了笑,他还想问这少女是谁呢,怎会在此席地而眠,没想到少女却先问了。少年那满含忧郁的眸子仍在笑,“我叫秦明,姑娘你呢?”
      少女听到这个名字的反应却很强烈,惺忪的睡眼蓦地睁大了,眼里流露出无限喜悦。
      “秦明!可是沧州林府的秦明!”
      秦明点了点头,“姑娘可是识得我?”
      未得回答,那少女已经扑进了秦明的怀里,甜甜地叫着:“秦明!秦明!”
      “姑娘……姑娘……”秦明从未与女子如此亲密接触,他慌张着轻轻推开了少女,迅速起身。
      少女也立时站起,伸手捏了捏秦明的脸,眼里惊讶又失望,“秦明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月儿呀……”
      “月儿,你是月儿!你是云舒伯伯家的月儿!”秦明脱口惊呼。
      记忆中那个翩翩如飞鸟一般的女孩的身影浮现脑海,他重新拥住了月儿,在她耳边低低唤着:“月儿……月儿……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激动,欣喜,感慨,难过,委屈一瞬间涌上心头,秦明的眼眶忽然被什么浸湿了。
      良久良久,他才触电般松开了紧紧抱住月儿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眸。
      淡淡的树影落在泥地上,落在路旁杂生的野草上,野草梦一般随风摇曳,摇落了草叶上洒满的杏花花瓣。
      自儿时的一别,已过十年,两人都为重逢兴奋不已。
      “秦明,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月儿上前比划了一下,“啊,比月儿高了一截呢。”
      秦明低头笑了。
      是啊,他已经长得很高了,只是仍比较瘦弱。
      “月儿,和我一起回林府吧,我想爹,还有老爷夫人、老夫人,他们见了你一定很开心。”
      在一片花雨之中,马车颠簸着向远方驶去。
      一路上,月儿的小嘴吧嗒吧嗒说个不停。她说起流萤谷的四季、说起野蔓坡上一朵随风飘散的蒲公英、说起谷中那泓瀑布底下名为“照影”的寒潭、说起曾在雨夜救起了一只受伤的海东青……说起父亲,说起自己时常想起秦明,想起十年前随双亲在外闯荡的经历……
      秦明一面赶着车,一面默默地听着,眼睛里泛着笑意。
      月儿问起秦明这些年的经历。
      “在林府每日干些琐碎之事罢了,只是前两年爹做了管家,事务繁杂,有时帮衬着他料理些事而已,算不上趣事。倒是你,月儿,你怎么会独自出谷呢?云舒伯伯他们怎么没有来?”
      像突然被戳中什么,月儿的笑眼一滞,摸了摸脸颊,那半边脸似乎又腾起火辣辣的疼了,委屈得险些要掉下眼泪。
      “月儿,你怎么了?”秦明察觉到了月儿的异样。
      “没什么,我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吧。”
      秦明不再追问。
      月儿却陷入了回忆里。母亲对她虽然素来冷冰冰的,却从未动手打过她,那一天只因为她进入瀑布后的石洞,瞧了那冰棺中的人一眼,被母亲发现当即就给了她一巴掌,厉声责问她为何私自跑进来,有没有动过冰棺。
      “没有,我只是看了一眼。”月儿只记得她当时被那一巴掌打蒙了,只顾机械地摇头,好久了才反应过来,一边跑出石洞,一边哭。
      母亲连问都没问过她一声,就伏到那冰棺上,手指细细摩挲,似乎要透过冰,抚摸到那棺中人的脸上去。
      “雨淅,雨淅……”
      月儿跑出去的时候,听见母亲拖长的带着眷念的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那般柔和的声音。
      月儿闭上眼,极力平复情绪,转瞬恢复了笑颜,“对了,秦明,你不是应该在林府么,怎么会从这里经过?”
      “我是才从永州回来。”
      前些日子秦明和父亲秦重元到永州给林老爷的胞妹陶夫人送生辰贺礼,返程之时,陶府的表少爷要和他们一起回林府。都离了永州了,忽然说忘了带什么书,吵着闹着非要折回去取,怕耽误大家的行程,秦重元一面安抚表少爷,一面让秦明返回陶府。
      “来回耽搁了两三天,我知道这条小道可以更快赶回林府,这才碰到了你……”
      “什么书啊?这么急着回去取?”
      “我也看不太懂,画着很多舞刀弄棒的小人,可能是什么失传的武功秘籍吧。”秦明笑了笑。
      “你们表少爷还会武功?”
      “可能会吧,我在陶府的时候听说我们这位表少爷可是位奇人呢。”
      “哦?”
      “听说他不爱四书五经,偏是对江湖中流传的武学典籍情有独钟,陶夫人请来的教书先生都被他气走,却把市井的杂耍艺人请回家奉为上宾,每日在院子里对照他不知从哪里淘来的秘籍演练招式,陶夫人因此大病了一场,他这才有所收敛,但从他非要回去取书这事来看的话,想必私下仍在专研此道。”
      “习武倒也未必全是坏事吧。”母亲也从不喜自己舞刀弄棒,月儿忽然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陶少爷产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情。
      “大家都说读圣贤书才是正经事嘛,想来表少爷可能是比较贪玩吧,以前在林府的时候就常被公子说玩物丧志。”

      马车碾过落日余晖,沧州城的轮廓终于浮现眼前。虽已日暮,街上的热闹竟丝毫未减。人烟之阜盛,街市之繁华,比之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月儿在马车上偏头张望,似乎想从现存的街市景貌中找寻些十年前的印记。
      “糖葫芦!”月儿忽然瞧见了前面有一个扛着糖葫芦棍的小贩,兴奋地大叫起来,“喂!等一等啊!”
      秦明买下了草靶子上插着的最后一根糖葫芦,将它递给了月儿。
      咬下一颗糖葫芦,口腔里酸酸甜甜的,好像还是十年前的那个味道,月儿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笑得眼睛弯弯如钩月,虽然一身粗布衣裳,未施脂粉,却有一种淡淡妆天然样的美丽。
      不多时,马车在一座赫赫府第前停了下来,正门鎏金的匾额上书着“林府”二字。
      秦明取下陶少爷的箱子,两个小厮迎了上来,一人麻利地牵走马车,秦明对另一小厮道,“请禀报老爷、夫人,他们的义女,李云舒、广萧二位侠士之女特来拜见。”
      “老爷和夫人一同去赴知州大人的宴会了。”
      秦明转头对月儿说,“那我们先去拜见老夫人。”
      月儿点了点头,秦明交代那小厮把箱子送到陶少爷的院中,便携着月儿进了林府大门。
      一进大门,迎面就是一道雕刻精美的青砖影壁,十年前就立在这里了,月儿却一直不知雕的是什么,随口一问。
      “这雕的是林家四代先祖受封三公时的场景,”秦明低声给月儿讲起了林家的渊源,他说林家虽然后世未再出现叱咤官场的风云人物,但毕竟是积祖豪富,至林璼生一代,家中仍有良田千顷,上下奴仆数百人。
      “老爷又兼做些酒楼、当铺、香料生意,日进斗金,如今虽不涉朝堂,沧州城里却也没人敢轻慢林府,就是路、州两级的官员也要给三分薄面的。”说着说着,秦明也自豪起来。
      难怪月儿小时候总觉得走不出这林府,原来竟是如此豪门巨室。不过林府的宅院虽然很大,却修得古朴典雅,极富意趣,丝毫没有大而无当、铜臭之味。
      穿过长长的夹道,进入一道垂花门时,月儿险些被一群嬉闹的丫鬟撞倒,幸亏秦明及时扶住。
      “秦明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越发没了规矩,这是从哪里来的野丫头?”
      月儿循声望去,只见回廊的转角立着一个身着丽服、插金戴银的女子,生得很美,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野丫头是说自己吗?月儿愣了一下,随即反驳,“月儿才不是野丫头。”
      “小姐。”秦明躬身行礼,“月儿姑娘是十年前在沧州城外,劫匪刀下救下老夫人、老爷、我们林家一干人等的李云舒、广萧二位大侠之女,也是、也是小姐你的义妹呀。”
      “我何时有这么个义妹?”林婉的目光投到月儿身上,那是一种居高临下审视的目光,让月儿有些不舒服。
      “十年前在凝笑园的花厅,月儿姑娘可是向老爷、夫人行了改口的三跪九叩礼的,一块长命锁还是老夫人送的呢,我记得那时小姐也在场的,想必还有印象。”
      被秦明一提,林婉露出“好像是有这么个人”的表情,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月儿对这个林小姐也有点淡淡的印象,依稀想起当时是有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女孩远远站在人群之后。
      “呀,原来是贵客……”林婉身后走出一个青衣女子,快步走到月儿身前,亲昵地挽住她,腕上的银镯子叮咚作响。
      “老夫人常念叨,说李侠士当年一剑光寒十六州,可惜我们这些晚辈没福分见识……不过瞧月儿姑娘你——负气含灵,宛若林间飞鸟……令椿萱想必更是神仙眷侣一般的人物了。”
      青儿几句话就让现场的气氛重新活跃了起来,月儿不由得对这位青衣姐姐好感倍增。在场的丫鬟女眷也都向月儿问起好来,只是林婉仍冷冷的,等月儿穿过人群望向廊下的转角处时,已不见了她的身影。
      “青姐,月儿姑娘刚到,得先去西苑见过老夫人,烦请青姐代为通禀一声。”青儿本就是林老夫人的侍婢,由她接引再合适不过。
      “那是自然,你们随我来吧。”
      “有劳青姐。”秦明忙谢过。
      三人行至林老夫人院外,忽闻屋里传来一阵人语笑声,立在门外的两个娇俏婢女也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表少爷真有意思……”两人接耳交头,其中一个穿着藕色夹纱裙的婢女忽瞥见青儿,急忙恭肃严整如初,唤了一声“青姐”。
      “老夫人,快瞧瞧是谁来了——”月儿和青儿一起进屋,只见榻上坐着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太太,可不正是她十年前认下的干奶奶嘛,还是那么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这是……”老夫人放下参茶,一旁陪坐的少年也撇过头来瞧着月儿。
      “奶奶,我是月儿啊。”想起方才秦明在廊下说的话,月儿从领口扯出一块纯金的如意形长命锁,走到林老夫人身前,“这是您当年给月儿戴上的。”
      老夫人垂眼细细看了,锁面刻着“长命富贵”几字,背面刻的是当年认亲的年月日,正是她当年送给救命恩人李云舒女儿的那块长命锁。
      “月儿,你这小丫头!已经长这么大了?这么多年了为何才来沧州看奶奶?”
      “十年前我们回了流萤谷就再也没有出来了,月儿也很想念奶奶你……”月儿目光闪动。
      林老夫人问起李、广夫妇的近况,又说,“此番怎不见云舒他二人呢?”
      月儿可不能说自己是偷跑出来的,她眨着圆溜溜的小鹿般的眼睛,“他们还有点事要处理,让月儿先出谷历练一番。”
      “他们竟放心你一个人吗?”林老夫人有些诧异,“月丫头你就在林府住下,哪里也不要去了。”
      “着人去把凝笑园的海棠春坞打扫出来,再叫人给月小姐置办几身新衣。”林老夫人吩咐身边的青儿。
      “是。”青儿告退。
      “月儿,你这几日先在这院子陪着奶奶,等海棠春坞打扫好了再搬过去。”
      “嗯。”月儿重重点了点头,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在这个世上除了父母、儿时相熟的秦明以外,她最亲最熟悉的就只有林家这几个人了。
      “外婆,我倒是也听母亲提过,十年前舅舅、舅母认下一个干女儿,莫非就是这位?”
      “不错。”
      说话的少年头上的金丝晃得月儿眯起了眼睛,待看清面容,只见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少爷,身着一件绣着大团蝶戏牡丹的白袍。回想门外侍女口中的表少爷,莫非他就是那个痴迷武学的陶少爷。再看去,见他虽然端坐,嘴角却翘得顽劣,活像流萤谷里偷了她桃子的野猴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觉得你很面熟,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似的……”月儿的笑意仍没有止住。
      陶然昂起头,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很多姑娘见了我也都是这样说的……”
      月儿的笑眼更弯了。
      丫鬟们斟上茶来,几人又叙了一些闲话。正要用膳时,月儿想起秦明,出了房门,见秦明仍在院中守着。
      “你方才怎么不和我一块儿进去?”
      “由青姐代为通禀更为妥当。”秦明看见月儿的一瞬眼睛亮了起来,此刻却垂下了眼眸。
      月儿拉起了他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我们一起去吃东西吧,你肯定也饿了。”
      秦明却松开了她的手,月儿一怔。
      “月儿你快去吧,秦明自有去处。”虽说林老爷他们对待下人一向亲厚,但下人毕竟是下人,怎好与主人同席?秦明垂下头转身离去。
      月上柳梢头,众人散去。一堆嬷嬷丫鬟拥着月儿至厢房中,将她扎着的两个麻花辫松开,又脱了粗布麻衣,服侍她进桶沐浴,换了一身薄薄的藕丝衣。
      房内置着一个全身铜镜,袅袅娜娜地现出一个贵族小姐的模样来,乌黑的长发散落肩头。这真的是自己吗?月儿盯着铜镜里的人看。
      “这是从哪里来的野丫头?”耳畔忽然响起林婉的声音。
      难道她之前的那个样子,真的很像野丫头吗?
      不,才不是。月儿才不是野丫头。
      月儿躺上了绣床。望着窗外皎洁的明月,她的眼眶里忽然有泪水打转,一种寂然无名的情感缓缓流过心间……
      爹现在怕是在四处找她吧?娘呢?娘才不会关心她的死活呢。
      月儿决定不去想那些伤心事,或许是连日来的风餐露宿吧,又加上躺在那么柔软的床上,就像有一只手在轻轻抚摸,月儿很快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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