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灼灼》易小山

4、笨蛋，秦明！

　　转瞬之间，七年已过。
　　一个山花烂漫的春日，一男一女驾着马缓缓行走在林间。走着走着，男人的怀中忽然探出个小脑袋，仰起脸笑嘻嘻地问，“爹爹，我们还要多久才到沧州城啊？月儿的肚子早就打起鼓了。”
　　“快了，”望着女娃粉嘟嘟的小脸蛋和充满稚气的眼睛，这中年人的眉宇间忍不住流露出丝丝缕缕的笑意，“到时候爹一定给月儿买好多好多的糖葫芦。”
　　“嗯。”女娃重重地点了点头，蹭得李云舒的胸口有些发痒。
　　“师妹，累了吗？要不我们在前面休息一下吧？”李云舒向身旁的白衣女子提议。
　　“不了，我们还是尽快赶路吧，否则天黑也到不了。”说毕，广萧纵马疾驰，斗笠上的轻纱被风吹开，露出一双写满愁绪的眼睛。
　　“驾。”见被广萧远远甩在身后，李云舒也催马奔了开去。
　　蹄音如雨，溅起飞花落叶纷纷扬扬，不一会儿，就出了这片密林。
　　正赶上广萧，李云舒忽闻一阵人喧马嘶之声，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他猛地用腿夹了夹马的腹部提速向前，广萧也紧跟其后。
　　转过山坡，只见有两辆华贵的马车被数十名手执刀剑的匪徒齐齐围在楔形的空地中央。那些强盗厉声逼迫那马车的主人和一众随从交出钱财。已有几人惨死于刀剑之下，半人高的野草在风中不住地呼号。
　　见此情状，广萧率先拔剑而起，向那群流匪袭去。
　　“何处来的毛贼，光天化日之下，也胆敢劫财杀人！”她的剑光一闪，如蛟龙腾起，匪徒应声倒地。
　　平日里耀武扬威，却只敢打打路上形单影只的过路人主意的强盗们哪里见过这等高手，一时间都骚乱了起来。
　　“兄弟们，不要怕，不过一介女流之辈而已，大家上，杀了她，今天的金银珠宝就是咱们的了！”一个头目打扮的粗野男子大喊。
　　那群劫匪一听，顿时受到了鼓舞，气势汹汹地举刀向广萧砍去。
　　“月儿，你趴在马上不要看，乖乖等爹回来。”李月儿虽然年未及七岁，但多年来陪爹娘四处奔波，行侠仗义，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她“喔”了一声，便听话地将头埋进了黄鬃骏马的长长的柔软的毛里。
　　与此同时，李云舒凌空一跃，转眼之间就到了广萧身前，他右手一扬，剑气化作一道霹雳炸开，将那些狂奔而来的匪徒硬生生拦在了三尺之外。
　　好凌厉的一剑！
　　空气突然凝结，盗匪们面面相觑，死命勒紧缰绳，生怕越雷池一步！
　　“放下兵器，可饶你们一命。”李云舒终有仁厚之心，不愿杀业过重。
　　“放屁，老子这么大就没怕过谁！你有本事杀了我！”那头目似乎还不死心，狂吼一声冲了上前兜头就砍。
　　因为是搏命一击，那一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下，李云舒似乎来不及躲避，众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月儿也忍不住叫了一声“爹爹”。
　　但就在刀将要触及李云舒的发丝之际，他的身体忽向侧边一闪，堪堪避过了这一刀。而在这时他手中的剑也闪电般划向那悍匪的右手——却又忽然掉转剑头，以剑柄敲向那人的手腕。
　　那头目痛吼了一声，刀已脱手重重地插入了荒土里。而等他再抬眼时，一柄闪着寒光的剑已停在了他的咽喉处，胜负已定。
　　大骇之下，这些凶狠的强盗纷纷下马跪求饶命。
　　李云舒让广萧从这帮匪徒的行囊里找来麻绳，准备将他们一一绑了扭送官府。
　　“茗儿、阿飞、阿忠……都是死在他们手上的，不要放过他们。”马车那边脱离险境的人都急冲冲围了上来，抢过广萧手里的麻绳将强盗悉数捆了起来。
　　一盏茶的功夫，那些穷凶极恶的盗匪便像一堆螃蟹似的动弹不得了。
　　暮云四合，白云远树愈发显得凄迷了。
　　“月儿你不听话了，”李云舒将月儿从马背上一把抱了下来，虽是责怪的话，眼中却充满了笑意，“爹不是叫你不要看吗？”
　　“月儿是担心爹嘛。”这女娃咧嘴一笑，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叫人看了顿生怜爱之意，再大的怒气也消散了。
　　“是，我的月儿呀总是有数不清的理由……”李云舒不禁莞尔一笑，眉目也舒展开来，他伸手捏了捏月儿的粉鼻子。
　　这时，荒野的彼端，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引着两个同样打扮不俗的妇人走向了李云舒，其中一个略年长些。
　　“鄙人林璼生，这是家母、拙荆，”他一一向李云舒介绍，并拱了拱手，“多谢侠士救命之恩，敢问尊姓大名？”
　　“在下李云舒。”李云舒将月儿放下，欠身还了一礼。
　　这林璼生便说起幼子到渝州求学，母亲不舍，自己只好同夫人携了母亲，一家人一起送幼子到了那青莲书院，住了些日子，一切安排妥后方才决定返回沧州，谁知回来的路上竟遇到了劫匪，幸亏李云舒夫妻二人拔刀相助。
　　月儿见大人们在说话，便走开去马车那边了。
　　那荒草好高好高啊，都到月儿的胸前了，她一边拨开草的茎叶，一边向前走着。
　　林家的下人们收敛了同伴的尸体，就在荒草的另一面席地而坐，疲倦地说着话，或许是在为同伴的离去而悲伤。
　　但有一个人却没有和那群人聚在一起，而是独自坐在了一旁。月儿隐隐瞧见那男人怀里有一个和她年龄相若的孩子正瑟缩着。
　　孩子见到孩子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于是月儿大步跳出了荒草丛，一步就窜到了那孩子的跟前，低下头笑嘻嘻地望着他。
　　那孩子似乎吃了一惊。
　　直到很多年以后，月儿也一直无法忘却那时从他眼中见到的惊慌的神色。
　　那孩子慌张地抬起头，就像山野里一只受了惊的小鹿。
　　“我叫月儿，你叫什么呀？”月儿依旧笑容满面。
　　“秦明。”那孩子盯着月儿的脸，有些木然地回答。
　　“我们一起玩吧。”月儿微笑着伸出了手。
　　秦明仰起脸问那男人的意思。
　　“去吧。”
　　得到了首肯，秦明正欲起身，手早被月儿一把抓住，轻轻地就将他从男人的怀中拽了起来。
　　一开始秦明还有些怕生，但孩子终归是孩子，不一会儿他们就熟络了起来。
　　大人们遥遥地望着他们在荒草丛里追逐打闹，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孩子们无法理解死亡的含义，也不明白对于生者来说死去的人意味着什么。
　　暮色愈来愈浓重，今天是来不及进沧州城了，人们在马车旁燃起了一丛丛篝火。
　　玩闹了一会儿，月儿拉着秦明冰冷的手意犹未尽地坐到了火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块薄饼递给他。
　　“这是爹爹做的梅花饼，可好吃了，给你尝尝。”
　　秦明小心翼翼地接过，低头品尝了起来。
　　看着他无比认真的吃相，月儿突然发现他的身子原来很单薄，虽然比自己高了半个头，但他的手腕却很细，好像只罩着一层青黄色的薄皮，衣服也空空荡荡的，显得不是那么合身。
　　“真的很好吃。”他转过头来瞧着月儿，那双因为眼眶略微凹陷而显得更大的眼睛似乎泛着晶莹的光。
　　月儿望着秦明蓦然一笑，火光照耀着她粉嫩的脸蛋，那一瞬间，秦明觉得月儿的盈盈的笑眼就好像天上的星星那么亮。
　　李云舒也关切地加入了孩子们的聊天队伍，随意往地上盘腿一坐。
　　“我的月儿似乎交到了新朋友，”他朝着秦明温和地一笑，“我是月儿的父亲李云舒，很高兴认识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爹娘是？”
　　“回叔叔的话，我叫秦明，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是家父独自将我拉扯大的，”秦明指了指靠近马车旁一人独坐的男子，“在那边歇息的就是家父秦重元。”
　　“你们看起来不是林家的人呐。”李云舒遥望了一眼，缓缓道。
　　“算是吧，我和爹是在前面的五柳村遇到林老爷一行的，”秦明顿了顿，长长的睫毛低垂，有些迟疑地说，“林老夫人见我们颠沛流离，于心不忍便做主收留了我们。”
　　带人处置好那些马贼后，广萧在李云舒身旁坐下。
　　“秦兄，天冷露凉，不如坐过来烤烤火？”虽说是春日，但到了夜里依然有些萧瑟凉意，见秦重元坐得离火堆远远的，李云舒不禁出言相邀。
　　闻言，秦重元站起身缓缓走了过来。
　　几人稍叙闲话，秦重元忽然问起李云舒他们此去沧州的目的。
　　“我们是为了找寻一位故人之子。”李云舒悠悠道，“已经找了他七年了。”
　　“方便将事情原委一道么？”秦重元的身子往李云舒方向一探，火光更照清了他的脸，“秦某多年来四处漂泊，说不定有他的消息。”
　　“要找寻这故人之子，我们要先找到一个叫张瑞谦男人和一个叫怜儿的女人……”
　　“张……张瑞谦？”秦重元忽然脸色一变。
　　“怎么？你认得他？”
　　“不，不认识，只是觉得有些耳熟而已。”秦重元的目光几经变换，又恢复了平静。
　　突然间，只觉一阵劲风袭来，他的身子一轻，已被人提了起来。
　　“你就是张瑞谦——”广萧的目光在这一刹那间充满了刻骨的怨毒，透过面纱紧紧盯着秦重元，一字字道，“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侠女可能是认错人了……”
　　远处的众人和秦明见此变故都站了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李云舒忙摆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安坐，又让月儿带着秦明到一旁去玩，方才上前劝说广萧放下秦重元。
　　“你瞧瞧我是谁！”她放松了拽紧秦重元领口的那只手，颤颤地摘下了斗笠，一双眼睛早已含满泪水。
　　“你是？——”仔细端详着这张脸，秦重元的记忆被拉回了遥远的以前。
　　——站住！
　　——你二人偷偷摸摸在此做甚！
　　——大胆！竟敢扮成公公混入宫中私会宫女！
　　——来人，将他二人移送宫正司，听候发落！
　　“贤、贤妃娘娘……”秦重元想起了一切，但是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吞吞吐吐地道，“当年之事已过去很久了，如今故国已亡，不必再找我兴师问罪吧？”
　　“你何必明知故问？丽妃已将一切都告诉了我。”广萧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秦明的方向，声音颤抖，“那孩子……你身边的那孩子是不是就是……”
　　风吹长草，火焰愈来愈高，“噼噼啪啪”不时蹦出几颗火星。
　　得到秦重元的默认，广萧一瞬间悲喜交替。
　　七年了，七年了，找了七年，终于找到了。
　　她再也按捺不住激动和喜悦的心情，冲到了秦明面前，蹲下，痴痴地抚摸他的脸庞，然后一把将那孩子抱在了怀里。
　　温暖，好温暖，好像母亲的怀抱……
　　秦明的内心有一股暖流在涌动。
　　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脸庞有些湿润——可是这不是他的眼泪。
　　这个武艺超群，能把一群悍匪都打得落花流水的女侠居然哭了……
　　“孩子，我终于找到你了，”广萧轻轻放开了怀抱，一缕发丝被泪水打湿留在了面颊上，“你跟我回流萤谷吧……”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邀约，秦明茫然无措，下意识唤了一声“爹”。
　　秦重元沉默着走了上来，他俯身摸了摸秦明的头。
　　“明儿，别怕，他们是好人，”他盯着秦明的眼睛，那目光在暗夜中竟有些怆然，但仍柔声道，“和他们去流萤谷，再也不用陪爹风餐露宿，颠沛流离……自然是好的……”
　　“爹……这是为何？”秦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的爹突然不要他了？……纷繁复杂的情感一瞬间袭向胸口，泪水盈满了他的眼眶。
　　“明儿……我……”秦重元露出笑容，表情却有些泫然欲泣。
　　天地寂然一片，只闻风声。
　　“明儿，我问你，”秦重元的目光突然变得坚定起来，“你是要和爹在一起，还是和他们走？”
　　“自、自然是和爹在一起。”秦明斩钉截铁道，“明儿不怕忍饥挨饿。”
　　“好。那爹就不让你走。”
　　说完，秦重元看向一旁的广萧。
　　“孩子年纪尚小，那些事不宜让他知道，我们到那边去说吧。”
　　广萧答应了，二人走向荒野的另一端，李云舒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
　　“娘娘……我求你，不要带走秦明那孩子……”秦重元敛衣下拜，暗夜中他的目光闪动，“当年丽妃娘娘将这孩子托付与我和怜儿时曾经交待，如若她有什么不测，不能与我二人汇合，就让我们做那孩子的爹娘，抚育他、教导他，平平淡淡过完一生。这七年来，我们风霜雨雪，同喜同悲。七年的相伴，我们彼此早已是这世上最亲的人，就是打断了骨头也还连着筋，现在要骨肉分离，别说我了，就是明儿也受不了……”
　　“秦兄，你先请起。”李云舒躬身扶起了他。
　　“师妹，依我之见，我们既已知那孩子还活在世上，便不必强求他的去留，不如尊重他的决定吧。”李云舒若有所思，口气仍是淡淡的，“他刚才既已表明自己要留在秦兄这里，秦兄对他也是如此不舍，不如就成全他们吧。”
　　广萧默然半晌，神色已有一些恍惚。七年了，她苦苦找寻这孩子的下落，已经七年了。她如此地执着于一个结果，如今突然找到，心里反倒有些空落落的。
　　她想了一会儿，再次走到秦明身前，蹲下，抚摸他的头。
　　“好孩子，告诉我，你是真的想要留下来吗？”
　　“嗯，”秦明重重地点了点头，坚定地道，“爹去哪里，秦明就去哪里。”

　　广萧、李云舒都想亲眼看着秦明安顿下来，再加上林老爷的盛情邀请，翌日一早便和众人押着数十名抢匪一同进了沧州城。
　　沧州不愧是富庶繁华之地。以城楼为中心延伸开去，茶楼酒肆、布庄当铺、首饰、胭脂、香料铺林林总总散落街道两旁，车水马龙，走卒商贩纷至沓来，叫卖声不绝于耳。
　　将劫匪扭送州府衙门禀明一切后，广萧、李云舒等人便来到了林府，住了一段时间。林家夫妇与李、广二人相谈甚欢，便认月儿做了干闺女。不久李、广带着女儿离去。
　　而这一去，整整十年月儿再也没有出过流萤谷。
　　在月儿的印象里，沧州就是糖葫芦，林府就像迷宫一样，似乎怎么走也走不完。
　　还有那个瘦弱的少年，是个笨蛋——
　　在林府的那段时间，贪玩的月儿带着他在林府里四处乱转，忽然看到了什么稀奇玩意——月儿连这个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让他在那里等她，她说去去就回。
　　结果她玩得兴起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直到夜幕时分，众人都问秦明怎么不见了时，月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好像把他落在了某个地方。
　　但他应该早走了吧……
　　抱着回去看看的心理，月儿又返回了那里。
　　庭中的那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有一个少年孤零零地坐在长满苍苔的石阶上，清冷的月光透过树的间隙洒在他的身上。
　　“笨蛋秦明，等不到月儿，你不会自己离开吗？”不知为什么，见到这一幕，月儿只觉喉咙一阵刺痛，声音也变得粗起来了。
　　“可是秦明怕月儿回来，看不到秦明的话，会着急——”
　　真是个笨蛋呐，月儿在心里默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