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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失而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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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彻如水。
江都城西约十里处,破庙。
庙门外老树深影倒映于地,鬼爪般纵横交错的枯枝在风里沙沙,沙沙,几点寒鸦啼鸣。
江婞婞在乱草堆上醒来,睁开眼睛的一瞬,破庙的景象映入眼帘,庙里残破的经幢随风飘舞着,须弥座上没有佛像,只依稀躺着一个“人”。
与此同时,身后忽然有了另一个人的气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力褪去心中的恐惧,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镇定,这是司空无庸教给她的。
手脚没有被束缚,却浑身乏力,她艰难地侧过头,黑色的裙摆撞入视线,往上平移,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此刻却悲愤交加、覆满严霜,眸中仇恨之火熊熊燃烧。
一照面,江婞婞瞬间垂下了眸子,但也只是一瞬,她立即变幻了神色,轻启朱唇。
“姐姐来了怎么也不知会妹妹一声?也好让妹妹事先准备一下迎接姐姐的到来,我们姐妹俩是有好些日子没见了,没想到再次相见竟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
“呸!谁是你的姐姐!”身着黑衣的广萧詈斥,“是你害得雨淅国家覆灭……”
“嗬,”江婞婞神色自若,轻笑一声,“山河破碎与我何干?天下本无主,有能者居之。江曲佞臣当道,百姓水深火热,他不想办法肃清吏治,却只顾寻欢作乐……依妹妹看来,这个国家不出三五年也要毁在他的手上……一切是他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雨淅本来是个好孩子,是你教坏了他——”广萧哽咽着,星眸闪动,似要滴下泪来。
“那你怎么不一直在他身边好好教导他呢?当年可是你先背弃了他——”
江婞婞淡若晨风的声音像一把利剑狠狠刺向广萧的心口。
“若不是你使计拆散了我和雨淅,我怎会离他而去?”
“原来你二人曾经的山盟海誓、情比金坚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小小的误会就心生嫌隙,分道扬镳……”
“你——”广萧一时语塞,能言善辩本不是她的强项。
“哼!凭你今夜如何巧舌如簧,我也要你为雨淅偿命!”广萧一把拎起江婞婞的衣襟,将她拖到了须弥座前。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江婞婞连忙侧头,胃里还是止不住一阵翻腾。原来醒来时闻到的异味是从这里散发出去的。
“不想看是吧?我偏要你看!”
广萧俯下身,捏住了这蓬头垢面仍难掩国色的美人儿的下巴,硬将她秀丽的脸庞转向须弥座这一边。
月光从剥落的墙体缝隙间透了进来,漫漫洒向平躺在须弥座上的“人”身上。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面容苍白而平静,右颊上却赫然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正流着脓。他的身躯被一件干净的衣服包裹着,但还是有血水慢慢渗了出来。
江婞婞知道这是莫雨淅。
恍惚中,她似乎看见了那个在御花园里摇着拨浪鼓朝她跑来的少年君主,他笑容灿烂地说,他要把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和腹中孩子。
可是现在躺在她眼前的却是一具冰冷的、沾满血污的尸体。
江婞婞的胃一阵痉挛,这是由于极大的情绪波动而导致的疼痛,她单薄的身子无法控制地颤抖。
这一生是她亏欠了他。
“你杀了我吧……”江婞婞的眼中噙着泪,漫漫地望向虚空,“但是临死之前我要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广萧强压悲痛和怒火。
“莫雨淅有一个孩子,我和他的,”原本她打算离开皇城就带着那孩子平淡一生的,可是走不了,现在更是永远没有办法实现那个愿望了……似乎已经想通了一切,她坚定道,“我死后想求萧姑娘替我照顾那孩子……”
原来江婞婞和她的雨淅有过孩子。说不清是怎样的感受,广萧差点又滴下泪来,又恍惚又惊喜。
“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害了雨淅,却又留下他的血脉?”她依然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不为什么,”江婞婞冷冷道,“不管你信与不信,只有将孩子托付给你,我才能安心死在你的剑下。”
“我若是不答应呢?”
“你会的,因为那是莫雨淅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
广萧默然良久,江婞婞实在是很懂得算计人心,雨淅的孩子她当然不会放任不管。
“你说,那孩子现在在哪儿?”
“我怕江曲国灭后,难以保全那孩子,所以早在两个月前就已将他送出宫了。”
“到底在哪儿?”广萧的语音冷而锐,她可没有耐烦心听江婞婞说那些婆婆妈妈的废话。
“你还记得当年那个扮成太监进宫私会宫女怜儿的男人吗?他叫张瑞谦,那时我在你手中救了他,也算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久前我放怜儿离宫,让她和张瑞谦带着孩子到竟陵尺边镇等我,算时间也应该到了……”
“你放心,你死后,我一定找到他们——”广萧漠然道。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江婞婞缓缓闭上眼睛,等待利刃划破她的咽喉。
就在这时,从庙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师妹,有大队人马正在靠近。”
——是无庸。他来救她了。
——她就知道他会来。
江婞婞的眼睛一瞬睁开,原来她还是在期待着他的——女人呐,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对所爱之人的那一份感情终究还是割舍不了,她压根儿就放不下他。
只在说话的片刻之间,这座小庙就已被铁甲精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围住庙的士兵忽然齐齐退开让出了庙门前的一片狭长空地,一个身披元色大蟒袍的男子从中走了出来,目光冷漠而凌厉。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劫持一国之母!无论你们是何居心,放了孤的皇后,姑且可以饶你们不死。”
司空无庸的声音遥遥传来。
“先带她出去,有她在,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李云舒快速做出明智选择。
广萧闻言点了江婞婞的哑穴,才挟了她往外走。
一出外,便见大批手执钢刀的精锐士兵虎视眈眈,而高处都已被弓箭手占领,锋利的箭尖齐刷刷地对准了他们。
“婞婞!”
看到江婞婞暂时无恙,司空无庸稍微松了一口气。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皇后娘娘的故人。”李云舒悠悠答道。
“是莫雨淅的故人吧。”司空无庸马上就想明白了所有关节,带着丝丝寒意的笑从他的唇齿间流泻出来,“劫持了孤的皇后,是想为他报仇么?”
“不错,我是要杀了她为雨淅报仇,还要把她的心肝剖出来祭奠雨淅的亡灵!”广萧心中的恨意已濒临决堤,手上一用劲,横在江婞婞脖颈上的冷剑就深了几分,立时鲜红的血液从白皙的皮肤底层渗了出来。
见江婞婞吃疼皱紧了眉头,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司空无庸伸出手想要制止,“别”。
还是第一次看到啊,那样慌乱的、带着恐惧的眼神,江婞婞的下巴被锋利的剑抬起,她清晰地感知到有什么东西正缓缓从被剑抵住的脖子处流出,从乜斜的眼看到他那般失态的样子,江婞婞是如此惊讶,惊讶到忘却了正被人挟持,忘却了疼!
生死诀别之际,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一滴清泪从她的眸中滑落,顺着脸庞滴落到了冷剑上,泪花四溅。
如果这一次能活着,无庸,我们重新开始。
有极为浅淡的笑意浮上江婞婞的脸庞,梨花带雨,别是一种清丽的美。
司空无庸更加心疼。他的怒意已经到达顶峰,却不得不克制冷静,眸色更加幽深,“放了她,你们想要什么,孤都可以满足你们。”
之前的全身而退已是侥幸,现在重伤未愈,再加上重兵把守,又要带着莫雨淅的尸身,如果此刻杀了张姝儿,对方肯定鱼死网破,他和师妹再想走恐怕就难了。方才张姝儿和师妹的话他都听到了,他们还要去寻莫雨淅的遗孤,若想报仇可以再寻时机,万不可把性命搭在此处。
“你的人马退出十里外,你一人在此交接。”李云舒沉思良久后方道。
“师兄?!”广萧不可置信,他们就要这么放了江婞婞吗?
“师妹,报仇的事我们可以从长计议,眼下不可。”
李云舒一向沉稳,广萧虽然报仇心切,但是危急时刻还是听师兄的,她心有不甘地将江婞婞一把推给了师兄,自己则入庙去取莫雨淅的尸身。
静,实在是很静,这是一种肃杀的静,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到。
李云舒挟持着江婞婞与司空无庸诸人对峙。
“后撤,我只说最后一次,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司空无庸很少受人胁迫,但这一次却直戳到了他的软肋,他绝不可冒险。忍气抬手示意士兵后撤,他的双眼始终没有离开婞婞片刻。
不要,我情愿你做出最理智的选择,这样太危险了,广萧武艺高强,她的师兄更强,如果他们反悔了,你没有胜算的。
江婞婞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泪盈于睫,只能隔空凝望着司空无庸。
士兵们收起武器慢慢撤退,司空无庸迎风而立,衣摆在风中荡漾,宽大的外衣之下隐隐浮现一柄玉龙宝剑,而他的手不知何时已按上了腰畔的剑柄。
一柱香以后空地上只留下了司空无庸一人,广萧扶出“莫雨淅”,他已经不能算作一个人了,尽管广萧对尸体做了防腐处理,但时间太长了,“莫雨淅”感觉随时都会掉下一只胳膊,尸斑爬满了他的脸和手。
看到司空无庸形单影只,广萧冷笑了一下,她准备放下“莫雨淅”,“师兄,让我解决了他。”
“一柱香内,不,是一刻钟内你赢不了他。”
李云舒的判断是极为准确的。
司空无庸感知到李云舒的气息已有些乱了——他的伤很重,而那个黑衣女人决不是他的对手,如果不是婞婞在他们手上,今夜阶下之囚就是他们二人了。这两个刺客要是胆敢伤害江婞婞,他有把握牵制住他们等到精锐部队返回,十里完全可以在一刻钟内抵达。
“那么我就先解决了她!”广萧的剑尖忽然指向了李云舒挟持着的江婞婞。
顷刻间,司空无庸的目光中透出的杀气和冷意怵魄动心,只要广萧一动手,他就要她横死当场!
然而李云舒阻止了广萧。
“师妹,我已答应了他。”
“可是我并没有答应他。”
广萧决然,恨意蚀骨,一眼横扫过去,令江婞婞有一种刀锋过体之感,也好也好,她的一生这样了结似乎也不错,这样她就不用再被亏欠、不忍、内疚折磨。她阖上了眼,耳边却听得李云舒的声音,“此刻杀了她,我们也走不了。”
“我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一个月,错过了,再想杀了她就难了。”广萧一字一句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师妹,你忘了么?我们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李云舒一面劝说广萧,一面依旧注意司空无庸的动向,他始终很谨慎。
这句话点醒了广萧,斜觑了一眼肩膀上的“莫雨淅”,她不甘心地再次收起了剑。
看广萧冷静下来,李云舒终于凝神对付司空无庸。他劫持着江婞婞向前走去,由于江婞婞没有力气,几乎是被拖着走。
在距离司空无庸还有不远的地方,李云舒停下脚步。忽然,用力地将江婞婞推了出去,自己则以极快的速度往后退去。
司空无庸满心满眼都是江婞婞,无暇顾及旁人,立时将虚弱无力的她接在了怀中。
“走!”退到庙门前,李云舒一把拽住广萧的手,纵身隐入了林中。
“张姝儿,终有一天我要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惨痛的代价!——”仇恨的女声遥遥传来。
江婞婞却不惧,在司空无庸温暖踏实的怀抱里,她斜觑向黑沉沉的虚空,心里有真诚而释然的话语传来——但愿你们能好好照顾那孩子,我再不欠你们什么了。
风吹动着树枝沙沙作响,月夜之下的森然庙宇前只余两人。
司空无庸连忙为江婞婞解了穴道,又从袖口掏出一块蓝色的锦帕小心翼翼地围在她被划伤的脖颈处。
“哼,这两个刺客,我绝饶不了他们!”为江婞婞止血后,司空无庸立即鸣放了信号弹,蓝色的烟雾在夜空炸开,四面的士兵闻讯折返破庙。
云破月现,月亮洒下淡色的柔和光芒,残破的庙宇一览无余,就是些杂草枯枝、断壁残垣,也没有那么可怖了。
“算了吧,无庸……由他们去吧……”
“他们差点杀了你,我怎可放过他们?”司空无庸的怀抱不自觉紧了紧,有灼热的气息淹没了江婞婞的身体。
“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朦胧疏淡的月色下,江婞婞的眼底浮起久违的笑意,“而我们的日子还长远呢。”
司空无庸大喜过望,他松开江婞婞,二人四目相对,彼此的心意尽在不言之中。他复抱住她,如同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一个月半后,在通往竟陵尺边镇的官道上,有一男一女并骑而驰。男子的眉目秀拔出群,看起来温和持重,女子双眉入鬓,一袭青衣,潇洒落拓。
“师妹,今夜我们应该能赶到镇中,稍作休息吧。”注意到一旁的青衣女子脸色苍白似有不适的样子,李云舒勒住了马。
不知是不是旅途过于劳顿,连日来恶心乏力的感觉愈加强烈,闻言广萧也停住了马匹。
不远处是一片白桦林,一条小河自侧边流淌,水流湍急,哗哗作响。
李云舒牵马至河边饮水。广萧蹲下身捧起冰凉的溪水冲了冲脸,顿觉神智清醒了些。
在将莫雨淅的尸身带回流萤谷,安置在师祖从极北苦寒之地带回来的冰棺中后,广萧才放下心和李云舒出谷寻找莫雨淅的遗孤。
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可算是要到尺边镇了。
想到这一层,多日来的疲乏也一扫而空,广萧不禁展颜一笑,她的笑容在被夕阳片片剪碎的波光的衬托下熠熠生辉。
瞥见这场景,一旁牵马饮水的李云舒有一瞬的失神,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从前。
他和广萧从小一起在流萤谷长大,青梅竹马,他一直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直到数年前莫雨淅的出现,他才知道原来世事没有绝对。
但他依然守护在她身边,只要她幸福,他就满足了,可是莫雨淅却不懂珍惜……最后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成亲已有两年,她还是一直叫他“师兄,师兄”,可这又如何呢?他心里明白她是他的妻就行了。如今陪她来找莫雨淅的血脉,也算是为她了一桩心愿。
“师妹,一会儿到了镇上,我们先去找大夫看一下你的身体吧。”李云舒漫漫望向无尽流淌的河流,似在自言自语。
李云舒和广萧赶至尺边镇时,一轮朦胧淡月已悄然升起,整个镇子笼罩在一片沉沉的暮霭之中。
李云舒拍开了一家医馆的门。
“恭喜,贺喜,”那大夫宁神细诊了约有半刻的工夫,忽然拱手笑了笑,“尊夫人已有了四个月左右的身孕,这是过于劳累造成的头晕目眩,平时要多注意休息,我开个安胎的方子……”
李云舒怔了半晌,才突然反应过来,笑意从他的眉间一点点散开充盈至整张脸,他激动地握紧了广萧的手,“师妹,你听到了么?我们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
经过一夜的休息整顿,一大早他们便起身四处打听,终于问到了一处疑似之地,二人都有皇天不负有心人之感。但当他们赶至那老宅子处,打开院门迎接他们的却是一个皤发老翁,从他嘴里完全问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一连过了半月,李云舒陪着广萧挨家挨户,将尺边镇找了个底朝天了,却仍没有张瑞谦、怜儿的半分消息。
“如果再见到张瑞谦和怜儿,哪怕只是一眼,我也一定能认出他们!”停留在最后一户人家门前,希望终于破灭,广萧捶首顿足,眼睛里忽然腾起了淡淡的烟雾,“他们到底在哪儿呢?”
“不要担心,只要他们尚在人间,我们就一定能找到他们。”李云舒一手握剑,一手扶着支撑不住几欲倒地的广萧,温言劝慰,“也许,也许他们就在这附近……”
然而,朝来暮去,寒来暑往,一次次的找寻无果,换来的是更深的绝望。
“茫茫人海,要寻到三个人谈何容易?我们已经尽力了。”李云舒柔声宽慰,“莫雨淅泉下有知,也会谅解的。”
“不,不行,没有找到雨淅的孩子,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广萧的瞳孔剧烈地震动起来,声音也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当年来不及救他已然是我的错,如今连他唯一的血脉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又怎么对得起他?”
“也许,也许那孩子在某一处正过得平安喜乐呢?”
“就算如此,我也要亲眼瞧见了才行,这是我能为雨淅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好,我陪你。”李云舒再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一如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