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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遗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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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莫雨淅的意识模糊了。
恍惚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长满野草的荒芜衰败的院落。
他守在斑驳的门口,向着远处眺望。每一天都盼望着他的父皇来接他回家,可是父皇却一直没有来。他问老嬷嬷为什么,她不说一句话,阴沉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
无数个寒夜来临,他多么渴望能有一个温暖的臂膀拥他入怀,然而,却始终只是一个人蜷缩在床的冰冷一角,感受着漫漫的长夜如何流逝……
“不要啊……雨淅不想住在这里,雨淅要回到那个又大又漂亮的房子。父皇,父皇,你为什么不接我回家?”
他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可是直到喉咙沙哑,他也没能唤来任何人。
周围的一切逐渐变得模糊,他小小的身体快要被淹没在荒草之中。
“雨淅,你不要怕,我会一直保护你——”
有一个声音不知在何方响起,微弱却让他感到安心。
“你是谁?”
一个女子的身影赫然出现在了眼前,却看不清楚脸。
“雨淅,你把我忘了吗?”她悲伤地说,陡然间抱住了他,而莫雨淅也不知何时忽然变成了大人的模样。
他搂着那女子,一种久违而又熟悉的感觉包围了他,仿佛平静的水面被风吹动一般,他的心底缓缓荡起了波纹,莫名地感到一种窒息的酸楚。
脑海里不断地闪过一张张或喜或嗔,或悲或哀,或羞或恼的脸,却让莫雨淅更困惑了,明明相识却无法记起她。
到底是谁?
莫雨淅的脑袋隐隐作痛,巨大的痛楚又从胸口猛然袭来,竟让他悲痛欲绝,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流了出来。
刹那间,破碎的影子终于汇成了一个清晰、完整的影像,霍然呈现——
萧姐姐!
双眼蓦然睁开。
“雨淅……”
伴随一声欣喜的低呼,莫雨淅随即被拥入怀中。
“萧姐姐……”莫雨淅似乎忘却了伤痛,只是享受着久违的温暖。
“她是我的人!你听清楚了,她是我的人……”司空无庸嘲弄的声音在莫雨淅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袭向他的心口……
莫雨淅猛然挣脱广萧的怀抱。
“你骗我!张姝儿也骗我!你们都骗我!”他睁大了眼睛,恶狠狠瞪着广萧,声音嘶哑,“你不是走了吗?为什么要再回来!”
他强有力的质问渐渐转化为哭泣。他一声一声的抽泣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双眸中滚滚而下,被鲜血染红。
“雨淅,我……”望着他悲痛的样子,广萧满是心疼,她再度抱住了他。
“萧姐姐……”莫雨淅放声痛哭,“是我误信张姝儿的谎话,错怪了你,是我对不起你。”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又何必再提,况且在我的心里早已原谅你了,否则今日也不会赶来救你。”广萧一面温柔地说,一面像以前一样轻轻抚摸他的脸庞。
她整理他额前的乱发,安抚着他,却忽然看到他右脸颊上赫然有一道长长的伤痕——从眼角一直划到嘴唇边,触目惊心,使得原本俊秀的面庞也变得狰狞可怖!
广萧才忍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萧姐姐……好痛,雨淅浑身上下都好痛……手也抬不起来,是不是断了?”养尊处优一辈子的帝王哪里受过这种苦,他忍不住向心爱之人诉苦。
“没事的,这只是小伤,我会治好你。”广萧柔声安慰。
心知是假,莫雨淅也甘愿相信。
“萧姐姐,你瞧,今晚的月色多美……”莫雨淅展颜一笑,谁知牵动伤口,钻心的痛猛然袭来,他蹙了蹙眉。
广萧抬起头来,顺着莫雨淅的视线向远方望去。
是黑黝黝的一片,山坡、树木、一些低矮的房屋轮廓依稀可见,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有几丝浮云飘荡的水墨画似的天空中,散发着皎洁的光,没有一颗星星,
“来,萧姐姐,坐到我的身边来,好吗?”
广萧说不出话,点了点头,擦干了眼泪,硬挤出一个笑容,把身体向他移了过去,斜靠在了他的右肩上。
莫雨淅把头轻轻搭在她的头上,闻着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香味,心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宁。
“萧姐姐,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也和父皇一起看过夜空,那时繁星满天。我摸着父皇的头,问他头发为什么这么少,我以后也会变成他这样吗?”莫雨淅笑了笑,死灰色的眼里俱是对自己纯真无知的年少时光的怀念。
“父皇摸着我的头,眼里充满了慈爱,笑着说,‘不会的,朕不会让朕的雨淅受一点儿苦。朕会为你打下江山,让你一世无忧。’
“父皇是这世上最疼爱我的人,我一直觉得不管我犯了什么错,他都会原谅我……可是这一次,恐怕是不行了……该怎么向他说呢?”莫雨淅眼里的光芒越来越弱。
“还有啊,萧姐姐,你知道吗?你离开的前一夜我梦见你走了,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梦,没想到醒来时,你真的不见了……
“这一次雨淅要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了,希望醒来之时,你仍在我身边……”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广萧不住地重复着,早已泪流满面。
莫雨淅满意地笑了笑。
两人无言地相望着黑沉沉的天空。
莫雨淅又滑落了一行泪。
“萧姐姐……”这微弱而痛苦的一声轻唤却已饱含了他今生最大的眷恋与不舍。
他的眼睛久久望着虚空,再也没有合上,似有无限的遗憾。
“雨淅!”感觉到心爱之人的离去,回转再无希望,广萧放声大哭,似要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
……
“你天生体弱,能练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雨淅,雨淅,你看你,脸弄脏了都不知道。”
“雨淅,你今天用功了吗?”
……
“雨淅,你别闹了,再这样我可就生气了。”
“你放心好了,我会保护你的。”
“雨淅,我要留在你的身边,永远都不离开你——”
……
过往的一幕幕重新在广萧的脑海里闪现。
夜凉如水,风习习地吹着。寂静无声的树林间响彻着一个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在那女子的三四尺外,立着一个黑衣男子,双眼始终紧盯在那伏地哭泣的女子身上,目光几经变幻,他想说些什么,却终于还是没有说。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在黑夜中顺着手背缓缓流到了他握住的漆黑的剑鞘上,但他似乎没有任何感觉,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原地,握住了自己的佩剑,而那女子也似乎始终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半个月后,凌云昭告天下,改国号为天曜,定都江都。
开国大典结束后,天曜国的帝后依例乘龙车凤辇巡游天街,百姓夹道而立,热闹非凡。
看着这般盛况,司空无庸轻轻笑了,他回头望了一眼端坐凤辇上盛装打扮的江婞婞。被珠翠环绕的她,一双眼睛如在幽梦中般迷茫。
司空无庸心中一痛,垂下了眸子。
他们的未来还很长,他还有时间可以慢慢补偿她。想到这一层,司空无庸蹙起的眉头才舒展开来。他昂首直视着前方,繁华入目,不禁感慨江都不愧是六朝古都,这江南的雪墙黛瓦、烟柳画桥果真一派好风光。
忽然一个人闯进了司空的视线里。
那人戴着宽大的斗笠,一副农家人打扮,然而帽檐下的一双眼睛却冷亮如刀。
啊,一接触到那人的目光,连久经沙场、见惯了刀光血影的帝国统治者也不禁心颤了一下。
这样的眼睛……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司空的思绪飞速旋转。
是他!
司空无庸想起来攻入江曲国宫城的那天遇到的那个可怕对手了!
那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当时还在惊叹江曲竟有这样的高手!若不是他心系另一名被围困的黑衣女子,原不会被自己所伤。不过即使受伤,他还能带着苟延残喘的莫雨淅在万军之中全身而退,已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来者非善啊。司空无庸急忙抬手示意停下,尽管他的反应已经很迅速了,可是来不及了——只见一道黑影朝江婞婞的方向袭去,护在行进路途中的两三名禁军已应声倒地。
“快,拦住他!”司空无庸不顾威仪大喊。
周遭禁军迅速围拢,可是来不及了!司空无庸眼睁睁看着他的皇后被掳走!百姓被吓得仓皇逃窜,现场一片混乱。
江都城西约十里处,破庙。
庙门外老树深影倒映于地,鬼爪般纵横交错的枯枝在风里沙沙,沙沙,几点寒鸦啼鸣。
江婞婞在乱草堆上醒来,睁开眼睛的一瞬,破庙的景象映入眼帘,庙里残破的经幢随风飘舞着,须弥座上没有佛像,只依稀躺着一个“人”。
与此同时,身后忽然有了另一个人的气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力褪去心中的恐惧,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镇定,这是司空无庸教给她的。
手脚没有被束缚,却浑身乏力,她艰难地侧过头,黑色的裙摆撞入视线,往上平移,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此刻却悲愤交加、覆满严霜,眸中仇恨之火熊熊燃烧。
一照面,江婞婞瞬间垂下了眸子,但也只是一瞬,她立即变幻了神色,轻启朱唇。
“姐姐来了怎么也不知会妹妹一声?也好让妹妹事先准备一下迎接姐姐的到来,我们姐妹俩是有好些日子没见了,没想到再次相见竟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
“呸!谁是你的姐姐!”身着黑衣的广萧詈斥,“是你害得雨淅国家覆灭……”
“嗬,”江婞婞神色自若,轻笑一声,“山河破碎与我何干?天下本无主,有能者居之。江曲佞臣当道,百姓水深火热,他不想办法肃清吏治,却只顾寻欢作乐……依妹妹看来,这个国家不出三五年也要毁在他的手上……一切是他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雨淅本来是个好孩子,是你教坏了他——”广萧哽咽着,星眸闪动,似要滴下泪来。
“那你怎么不一直在他身边好好教导他呢?当年可是你先背弃了他——”
江婞婞淡若晨风的声音像一把利剑狠狠刺向广萧的心口。
“若不是你使计拆散了我和雨淅,我怎会离他而去?”
“原来你二人曾经的山盟海誓、情比金坚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小小的误会就心生嫌隙,分道扬镳……”
“你——”广萧一时语塞,能言善辩本不是她的强项。
“哼!凭你今夜如何巧舌如簧,我也要你为雨淅偿命!”广萧一把拎起江婞婞的衣襟,将她拖到了须弥座前。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江婞婞连忙侧头,胃里还是止不住一阵翻腾。原来醒来时闻到的异味是从这里散发出去的。
“不想看是吧?我偏要你看!”
广萧俯下身,捏住了这蓬头垢面仍难掩国色的美人儿的下巴,硬将她秀丽的脸庞转向须弥座这一边。
月光从剥落的墙体缝隙间透了进来,漫漫洒向平躺在须弥座上的“人”身上。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面容苍白而平静,右颊上却赫然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正流着脓。他的身躯被一件干净的衣服包裹着,但还是有血水慢慢渗了出来。
江婞婞知道这是莫雨淅。
恍惚中,她似乎看见了那个在御花园里摇着拨浪鼓朝她跑来的少年君主,他笑容灿烂地说,他要把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和腹中孩子。
可是现在躺在她眼前的却是一具冰冷的、沾满血污的尸体。
江婞婞的胃一阵痉挛,这是由于极大的情绪波动而导致的疼痛,她单薄的身子无法控制地颤抖。
这一生是她亏欠了他。
“你杀了我吧……”江婞婞的眼中噙着泪,漫漫地望向虚空,“但是临死之前我要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广萧强压悲痛和怒火。
“莫雨淅有一个孩子,我和他的,”原本她打算离开皇城就带着那孩子平淡一生的,可是走不了,现在更是永远没有办法实现那个愿望了……似乎已经想通了一切,她坚定道,“我死后想求萧姑娘替我照顾那孩子……”
原来江婞婞和她的雨淅有过孩子。说不清是怎样的感受,广萧差点又滴下泪来,又恍惚又惊喜。
“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害了雨淅,却又留下他的血脉?”她依然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不为什么,”江婞婞冷冷道,“不管你信与不信,只有将孩子托付给你,我才能安心死在你的剑下。”
“我若是不答应呢?”
“你会的,因为那是莫雨淅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
广萧默然良久,江婞婞实在是很懂得算计人心,雨淅的孩子她当然不会放任不管。
“你说,那孩子现在在哪儿?”
“我怕江曲国灭后,难以保全那孩子,所以早在两个月前就已将他送出宫了。”
“到底在哪儿?”广萧的语音冷而锐,她可没有耐烦心听江婞婞说那些婆婆妈妈的废话。
“你还记得当年那个扮成太监进宫私会宫女怜儿的男人吗?他叫张瑞谦,那时我在你手中救了他,也算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久前我放怜儿离宫,让她和张瑞谦带着孩子到竟陵尺边镇等我,算时间也应该到了……”
“你放心,你死后,我一定找到他们——”广萧漠然道。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江婞婞缓缓闭上眼睛,等待利刃划破她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