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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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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离世与邺城失守的双重噩耗彻底压垮了皇帝早年竖立的雄心与野望,也毫不留情地毁坏着他的神智与清明。痛失爱子固然令他食不下咽,但手中再无精锐可以倚仗的惶恐才更让他如坐针毡。
如果说上次朝议时昭阳公主的锋芒毕露,终于让皇帝迟钝地在意起了她悄然露出的獠牙,那么抚远将军即将带着桓王回京献孚的消息则是令他即刻注视起了李执已经离鞘的利刃。虽然李执目前尚未有任何过于出格的举动,但心虚的皇帝还是由衷地感到了惊惧。仿佛多年前他领兵闯入宫城,对着父亲刀剑加身,逼迫其承认长兄谋逆并撰写逊位诏书的那个晚上又将重临,只这一次,他站在了当年父亲的位置上,而提刀的那个与他有弑父杀君之仇的遗孤。
皇帝暂时还来不及为当年自己沽名钓誉,没有斩草除根一事而懊悔,他也暂时来不及追究李执到底是如何骗得昭阳公主信任的,只费心尽力地筹谋着一切能将李执和抚远将军挡在懋都城外的办法。
他一面派身边随侍多年的中侍郎出去宣诏,喝令周氏大军停止前行,一面又密令禁军陈霁泫亲自前往四境,向各处守将传达圣意。他既怕这些重臣趁勤王之际作乱,又想要铜墙铁壁环绕的安全感,最终只折中说要他们抽调人手去支援邺城,觉得只要李执和抚远将军没有额外助力,长途奔袭之后未必还能与懋都城中的以逸待劳的数万禁军一战。在收到抚远将军已过长阳关的消息后,皇帝对自己安危的担忧便又上了一层,急急忙忙地再派心腹出京去追陈霁泫,要他带着四境援军回懋都来。他得看到李执毫无招架之力才能放心。
本不管皇帝是否过于风声鹤唳,只要他的设想能得以实现,那么也能算是有备无患。只是他考虑了诸多可能,却唯独漏算了最基础的一样:他的旨意根本到不了四境。
不论是皇帝身边的中侍郎还是禁军统领陈霁泫,皆一出懋都就被庶卫皇城的平阳侯知道了。在他们停下来换马的第一站,便有公主的人默然靠近,永远断绝了他们送达诏令的可能。只可怜现今仍坚守在邺城的魏军,还没来得及感受天恩浩荡的温暖,就彻底失去了他们期盼已久的援军。
不过虽未等来朝廷的救援,但邺城驻军这几日过得还算是松快,因为在吃糠咽菜数日后,他们终于等来了补给。
运来粮饷的徐济全然没想到自己走之前还不可一世的邺城军这会竟成了这副只能龟缩在壕沟里的灰头土脸模样。
那日他们在驿站分道扬镳,李执跟着程随去了北境,徐济则将与章雁予一道继续护送那群无家可归的梁人往雍州去。前有关隘重重,后有鞑靼细作,徐济一晚上没合眼,正头疼他们这么多人要怎么才能安慰到达目的地,就被章雁予薅出了门。
章雁予指着马厩旁一群正在给马喂盐巴的大汉,很是兴奋地拍着徐济说,“快,叫表叔!”
“啊?”徐济一脸懵圈。
“哎呀,不要害羞嘛。”章雁予看热闹不嫌事大,踮脚附耳小声给徐济介绍,“小周将军怕程随那个傻子找不到李执,亲自找出来了。小周将军是公主的表侄,也就是李执的表叔,你叫一声表叔也不亏吧?!”
徐济倒不是不肯叫,只是,“哪个是啊?”
“年纪最大的那个。”
徐济八卦心起,“不说是小周将军吗?”
“那人四十年前头一次上阵的时候确实是只有十六七呀。”章雁予很是来劲的编排声大了些,引得马厩前有人回头。
章雁予从小就常跟着父兄去岷山马场玩,对小周将军也是敬畏地很,当着人面根本不敢大声说话。此时见惹出了动静,就硬把身子朝徐济背后一藏,打定了主意做一只乖巧的鹌鹑。
话虽不是他讲的,但章雁予的态度让徐济也紧张了起来,徐济又不能真的在这个时候把章雁予推出去谢罪,眼见一铁塔似的壮汉行至跟前,他一慌神,弯腰下拜张口便是,“见过表叔!”
“噗,”徐济听得一声轻笑,感觉肩头被轻轻敲了一下,铁塔侧过身露出一个清癯的山羊胡来,“我才是你表叔,可别认错了。”
徐济很是不好意思,着急忙慌地又要弯腰作揖请罪。
小周将军和气地抬手扶他,“好了好了,快起来,自家人以后有的是机会认识。”
“谢将军。”徐济感觉自己耳根子都在烧,他没想到自己和李执那点破事全叫人知道了。
徐济还在纠结到底多少人知道了他这个小“秘密”,就见另有一人拎着一串鞑靼样式的发辫从驿站客房里快步而出,对着小周将军道 ,“郎君,事情已经了了。”
“好。”小周将军赞了一声,看向徐济道,“那接下来就没臭虫打扰咱们了。”他显然来之前就知道李执要去腾梧的事,“缺粮也不用再去看尉迟衡的眼色了,我那儿还剩点,扒拉扒拉也够养活他们两月余了。”
没等徐济开口答复,章雁予就很是快活地抢话道,“世叔真好,谢谢世叔,世叔我还想问你要两匹好马!”
小周将军毫不留情地给了章雁予脑门一下,“马可以给。但反了你了,胆这么肥?”又看向徐济,“徐主簿可也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有章雁予打样在前,徐济立刻扯出一个自认最乖巧的笑容,“我还有八十个人要送到雍州去。多谢表叔襄助!”又匆匆忙忙补了一句,“我表字思慎小名阿余,表叔以后管我叫阿余就行,自家人不用那么生分。”
小周将军哈哈大笑,用和传闻中的冷酷严苛一点也不一样的轻快声音提议道,“既都是自家人,那阿余你带来的那些人也不用到雍州去了,直接同我去岷山怎么样?省得你一来一回再多耗时日?”
徐济迟疑,“好是好,只我先前答应了他们要给地……还得问问他们自己的意见。”
这时早被客房中打斗动静闹醒的梁人纷纷跑了出来,听见他们的对话,有机灵的瞬时冲过来向小周将军行礼拜谢,“多谢贵人恩德,某等愿听贵人安排。”单枪匹马的徐济和身边高手如林的小周将军,他们自然知道跟着哪个跑,能更安全些。比起那虚无缥缈的土地,眼下自然是保命要紧。
如此,一行人便很快踏上了去岷山的路途。白不言一路上还很是振奋地向小周将军的亲卫申请了四五回,问到了岷山他能不能去学怎么给马治病。小周将军听见了说,可以把马和人都交给他治,而且想怎么治就怎么治,反正他们那的大夫根本忙不过来。白不言闻言乐得合不拢嘴,人还没到岷山,预开的方子倒是先攒下了一大摞,一把长针晃得小周将军的亲卫都要靠抽签决定谁是第二日去保护他的倒霉鬼。
他们去岷山时还算一路平顺,但折返时徐济却是走得艰难。
随着吴王的败退,从战场上脱逃的魏军士兵越来越多,他们既不敢回乡又不想被缉拿,便纠结成群后往深山老林里钻,或靠打家劫舍或靠乞食偷盗度日,更有乡野闲汉捡到了流落出来的逍遥散,常常三五熟人地聚在一处享乐,等起了药劲就欺男霸女四下撒欢,搅得十里八乡都不得安生。
因此,纵有小周将军派人护卫,但徐济也深知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带着如此多粮草行走更是不敢招摇,一路上只能是小心再小心,遮掩再遮掩,比日常多花了十来天才终于磕磕绊绊地走到了芒山脚下。等他到时,营中已经挂上了为吴王服丧的缟素。
徐济虽不认识来接应他的严忌语,但曾听李执说起过这是个刚正不阿的忠贞之人,如今又知晓他是坚守在邺城的最后的主将,对严忌语的敬重便油然而生。严忌语则是为徐济这雪中送炭的情谊感动不已,认定他是个值得托付之人,因此对徐济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盼着若是真到了弹尽粮绝的那一日,徐济能替他多救些老弱妇孺。
徐济安慰他形势不至于坏到如此,不日朝廷定有援军将至。
严忌语苦笑摇头,“徐主簿难道还没听说鞑靼南下的事?就算北边不用再征调人手就能赢下此战,咱们的陛下一定会再事后调兵进京勤王的。”
“为何?”徐济已经许久没了李执的消息,他对北境的事情也不熟,自盼着严忌语多说些。
严忌语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白馍,直白道,“老周将军功高震主遭陛下忌惮也不是一两日了。此番若是再胜,长阳关以北都要姓周了,陛下不慌才怪。”按说他不该妄议朝政,更不该非议圣上,但这都到了不知明日还吃不吃得上饭的关头了,他还在乎这些个条条框框做什么。
徐济觑了一眼严忌语干涸的嘴唇和面上还未结痂的伤口,试探着问道,“那咱们要在此地坚守多久?“
严忌语肯定道,“自然是到萧弘从邺城滚出去的那一日。”他可以对新旧梁人之间的勾当视而不见,但他不能不管邺城百姓的死活。没有他们为邺城军种粮饮马数十年,而到头来邺城军却丢下他们自己逃跑的道理。何况若是邺城失守,那芒山必定也保不住,越过芒山,可就是一马平川的青乾二州了。当年梁都城破时的惨状犹在眼前,他不能看着梁人的悲剧落到自己的家乡头上。
见徐济神色凝重,严忌语还以为他是被这严酷的现实吓到了,遂又安慰说,“徐主簿你只是来送粮的,这里的事不应当牵扯到你。”
“不不不,不是都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么?某虽不是什么力能扛鼎的壮士,但也知同生死共患难的道理。某既来了这,就不会在此时扔下一众同袍。”徐济生怕严忌语误会了,“严将军若是不弃,可否收我做个亲随?”又悻悻地补了一句道,“刚才只是在想,已经好多年不在泥地上睡觉了,这会又要与蟑亲鼠友见面,怕是有些不习惯。”
严忌语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发出了一串如擂鼓般的大笑,“徐主簿您本人倒是没桓王殿下说的那般不讲究。”
徐济横眉倒竖,一点也无先前的生疏客套,“李执说我什么了?!”
“说你爱和猫吃一碗饭的。”严忌语也没有好意思讲李执的前半句是“因为太抠了。”
徐济回忆了一下,觉得李执说的也没错,但又不好意思接着同严忌语谈这个,只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严将军,敢问若无调令,邺城可否主动向外求援呢?”说到李执,徐济就想起李执最近的差事来了,要是这里也有四十万兵马,那就不至于拿萧弘没辙了吧?
“自六月初六后,求援信是送出去了不少,也往京里递了许多折子,但就是无人应答。” 严忌语苦笑,“没有陛下的旨令,四境守将又有哪个敢擅动。而附近州县那点子府兵,放到这里,不过就是杯水车薪罢了。邺城如今虽说是虎落平阳,但家底尚在,还不至于要他们的命去填这个窟窿。”
徐济思索片刻,想到自己才认下的表叔,大胆道,“那小周将军呢?他可有一战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