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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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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的人在午时后被允许进入百灵湖搜查。余铮和刑部尚书李齐芳还有宗正寺的李璟泉从一出事就被叫去朝阳殿侯着了,到这会都没见出来。徐济带着人,牵着狗在百灵湖搜了两个多时辰,狗都累趴下了,也没找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老崔绞着块湿帕子抹着头上的汗,小声对徐济抱怨到:“他娘的,这宫里也太香了,狗都被熏晕了。宗正寺的人又提前来看过一拨,湖边的脚印都被搅乱了,这还查个屁,我看屁都查不出来。”
百灵湖周围都是小黄门和禁军,人多眼杂,徐济也不好多说,只得附和道:“确实,这是香得过分了。”
“嗐,这还不是早上福宁公主闹的。”同样被派来勘验现场的另一位长史老张听见他二人嘀咕,牵着条臊眉耷眼的细犬凑了上来,压低了声音说到,“听说公主是第一个发现皇后殿下不见了的。带着身边的小宫女一路找到湖边,远远瞧见娘娘在水上浮着,命都不要的就往水里扑,几个老嬷嬷都拉不住。公主身上那些个香囊啊香袋的也都落水里了,那可都是最上乘的香料。再算上公主身边那群女官,嬷嬷身上的香,可不是把一池子水都给熏上了么。”
“怎么是公主最先发现的,传闻皇后不是被禁足了么?”老崔对自己的消息落后于人这事有些不服气,“这禁足的人怎么出来的啊,立政殿这么多人呢,没一个发现的吗?”
“可不是嘛,”老张来劲了,“这事怪就怪在这里。皇后因着上元节的事情被禁足了,福宁公主不放心母亲,日日都去立政殿看她。今儿早上去请安没见着人,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这才发现娘娘不见了。一屋子的人都不敢声张,只得悄悄地找,到了湖边,见了人,叫嚷起来,才把事情闹大的。”
“这好几个时辰都过了,就没人察觉什么?”
“倒也不是,”老张的声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听禁军的人说,有个巡夜的小黄门说自己昨儿半夜听见湖边有女鬼哭呢。只是深更半夜的,又是湖边,他也没敢上前看个明白。”
“又放屁了,”老崔向来嫌弃衙门里的人把命案往鬼神身上推,“女鬼要真有这么大神通,倒也不用咱们办差了。家家户户去庙里请个菩萨回家供着不比什么都强?”
老张悻悻,“那有的时候确实是不信不行啊,不然没法交差啊……”
徐济懒得听他们争执,牵着老崔养的红烧肉往不远处转了转。红烧肉是大理寺里最好的细犬,从小被老崔用红烧肉喂大的,腿长腰细,一身黑毛养得油光瓦亮的,任谁见了都要夸上一声好狗。
老张说的没错,湖边虽是湿地,但早上那一通热闹下来,脚印早就乱了。会水的小黄门分批在湖里泡了快一整天,除了皇后掉下的钗环,却是什么都没从水里捞上来,水里干净的连块能硌人的石头都没有。
百灵湖虽然在宫城的西北角,平日里不怎么热闹,但常年有人看守,还会安排专人及时打捞水草,湖里也只养了些锦鲤,周围种的花木也不是很密,皇后若真是遇上了什么东西,只要高声呼救,很快就会有人能赶到,断不至于这么悄无声息地就送了命。
而且这桩案子的重点不在于皇后是怎么死的,而在于皇后为什么会出现在百灵湖边,到底有什么事情需要这般位高权重的人孤身犯险?
徐济看着沉默的湖面再次慢慢吞下寂静不语的红日,忍不住在心里再次嚎啕,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要搅到这种宫闱秘事里来。这种破事,说书先生细究的时候要钱,皇帝老儿追究的时候要命啊。
日头完全落下之前,余大人总算是两腿颤巍巍地到了现场。再看李齐芳额角那一块明显的红肿,徐济就知道这次皇帝肯定是发了大脾气了,这下估计他们大半年都别想好过了。
皇帝没让大理寺的人天黑之后继续在宫里呆着,余大人只得先将人领回去,明儿再来。老崔拉着大黑狗跟在余大人后面,蔫了一天的狗子这会倒是有精神了,老崔手上的狗链都绷直了,红烧肉仍是亢奋地想朝灌木丛里扑,不肯听话地跟老崔回去。
“这是看见什么了呀?”徐济在那灌木丛前也站了许久,并未觉察到什么异样。
老崔拍了拍红烧肉的狗头,又摸出了一小块肉干,狗子才继续回头跟着人走,“估计是什么猫啊狗啊的,这宫里人不也爱养点什么嘛。红烧肉就爱招猫逗狗的,特别是喜欢欺负比自己体型小的。”
红烧肉转身的时候,徐济看见一道橘色的影子从灌木丛里蹿了出来,三两下就又不见了,原来真的是只猫啊。
回去的路上徐济问老崔,“你说这百灵湖的西北角是什么地方啊?怎么没让再往那搜呢,那边不也有个小院子嘛。”
老崔瞪了徐济一眼,嫌晦气般地离他远了两步,“你不知道?那里关着那位呢。”
“啊?谁啊?”徐济是真不知道。
老崔眉毛挑得老高,“就那位啊,原先的桓王殿下。不用我再说桓王是谁了吧?”
“啊……”徐济明白过来了,除了这位还有什么人能如此长长久久地膈应着皇帝陛下呢。
桓王李执,故真宗太子的嫡长子,一出生便得了王爵和封邑,先帝甚至一度将龙兴之地雍州划做了桓王的封地。而随着太子的被废,桓王也丢了爵位。后一月间又接连发生了废太子谋逆伏诛,先帝薨逝,新皇登基等一连串大事,待众人稍稍回过神来,发现彼时不过总角的李执居然已经在太皇太后殿中藏快小半年了了。
谋逆事发,与废太子有所牵连的人关的关,杀的杀,一时京城内外无不人心惶惶。徐济记得自己也曾迷糊间在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讲那时的柳市口连井里的水都是红的。一开始李执被藏在了太皇太后的殿中,先帝也未真对亲孙子动杀心,便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等到先帝薨逝,新帝即位,新帝大赦天下的旨意一出,教过李执几天书的大儒林檐就在承乾殿外哭了三天的稚子何辜,乞求新帝以仁孝为念,饶李执一命,新帝嫌他聒噪,故意晾了他两天,得不到回答的林檐竟在石阶上一头碰死了。国子监的那帮学生因此群情激奋,集体在皇城外堵了好几天,要朝廷就林檐之死给一个说法。新帝无奈之下,只得暂时先将李执关进了宗正寺,待日后再做决断。只是错过了一时风口,再将此事提出来,非要同一个垂髫小儿计较就有失帝王气度了,于是李执就这么在宗正寺里圈着,到现今也有近十年了。
十年,原来都快十年了。徐济裹紧了被子,闭着眼睛躺在衙门的窄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原来离阿爹积郁而亡,他同阿娘仓惶逃离京城已经快有十年了。
徐济记得自己的亲生父亲叫冯芥,是天福二十二年的进士。因支持废太子李晋的天福新政而受到波及,后来李晋伏诛,冯芥也受到牵连,丢了官职不说,人也日渐消瘦。风声鹤唳之下,为了不让他们母子受到波及,冯芥在一个夜里自缢了。
冯芥死后不久,家里就来了金吾卫,不仅搜走了所有的书信,甚至连冯芥的遗体都被运走了。徐济的母亲褚燕苹把他藏到了山上的破庙里,每隔十日上山看他一次,躲了大半年才允许他下山。后来阿娘回乡改嫁,他也就跟着随了继父的姓氏。谁知继父生意日渐做大,自己又在嘉佑五年得了同进士出身,进了大理寺衙门办差,一家人兜兜转转竟重新回到了京城,今天居然还差点遇上了当年左右他命运之人。
辗转反侧之下,徐济睡意全无,决定爬起来找麻烦去。
徐济会一点拳脚功夫,虽然本事不大,但用来避过巡夜的金吾卫却是够了。
白日里看着还算规整的小院,到了晚上,便显出它的破败来。徐济只略在墙头点了一下,不争气的矮墙便簌簌地落下了一串墙皮,扬起了不小的尘埃。随着尘土落下,原先窝在墙角的猫“喵”地一声蹿上了树梢,身体弓起毛发直竖,发出“呵嘶呵嘶”的威胁声,一双圆眼在月色下亮地惊人。
果然是先前见过的那只橘猫,还好只是惊动了猫。
徐济没见院子有火烛亮起,便以为自己尚未惊扰到此地的主人。此时徐济已经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了,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来这里的,太鲁莽了。这样擅自行动,于公于私都不是什么好事。
只可惜他这念头起得有些迟了,想要离开的下一瞬,徐济便觉察到了有什么粗粝的东西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徐济听见一个喑哑的声音招呼他,“来了便是客,大人何不屋里坐坐。”
徐济谄笑着转身下拜,“大理寺徐济,见过桓王殿下。”
“原来是大理寺的人。罪人当不得大人如此礼数。”李执嘴上是这么说,却是毫不心虚的受了徐济这一礼。等徐济直起身来,才发现刚才搁自己脖子上的只是一根略直些的树枝子罢了。看来这落难王孙的日子确实不怎么样。
徐济第一眼便觉得李执瘦得厉害,月色下身形只薄薄一片,他甚至怀疑刚才那只橘猫要是往这位殿下肩头一蹲,他能当场骨折。李执像是就寝后听见了动静匆匆起身的,只穿了中衣,头发也未束,发丝落在肩头随着风飞舞着,活脱脱一副深宫传奇里索命冤魂的模样。啧。
“大人可是看够了?”
李执一出声,徐济才意识到自己又失礼了,忙要再拜。李执摆摆手免了这虚礼,又朝树上一招手,那橘猫便扭着肥硕的身躯轻盈地蹦进了他的怀里。李执欠了欠身,揣着猫就往屋里去了,徐济很是识相地跟在李执身后,也挤进了屋内。
糊窗的纸透地很,屋内和屋外的温度也差不了多少,但也因如此,清透的月光泻进了屋里,徐济能清楚地看见李执的一举一动。
“这里情况特殊,夜晚不宜点灯,还请见谅。”李执倒了杯水放在了床边的小桌上,示意徐济坐下。“不知大人夤夜来访,所谓何事?”
徐济期期艾艾地沾在了凳子边上,又见李执很是不见外地坐回了床上。哦,是了,这里好像只有一张凳子。“下官想来问问殿下,昨儿夜里可曾听到什么动静。宫里有人在百灵湖落水了。”
“白日里闹哄哄的,原是为了这事。”李执似是想要伸手去拿什么,然后半途又将手缩了回去,抚了抚衣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徐济后知后觉地发现,啊,自己还占了人唯一的杯子。
“此处虽离百灵湖不远,但深宫高墙,确实听不见什么动静。能惊动大理寺的案子,想来死的是宫里的哪位贵人。徐大人觉得,对于那些贵人而言,是在百灵湖边比较安全还是在自己殿里比较安全?对那些贵人而言,又有什么了不得事情需得在深夜进行呢?”
徐济觉得可能是夜色壮胆,李执在说这话时脸上竟有毫无掩饰的讥讽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