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9、故人旧事 ...
-
“我有个叔叔,亲的。和我爸一个字辈,比我大十来岁,”何骅枼翻翻眼睛似乎是在计算这个具体的数值,“差不多十二三岁?我不知道他具体哪一年的,总之我对他开始有印象的时候,他大学还没毕业。”
何骅枼停下来组织语言的间隙,风从海面上吹来,被挺立的峭壁拦住了继续深行的去路,于是被困在崖底,发出呼呼的声音,似悲鸣,又像啼哭。
何骅枼短暂的停顿后又继续说:“我爸年轻的时候犯事蹲过局子,酒后斗殴故意伤害。运气不好,当时刚好过了十八岁的生日,所以从重,判了死缓。当时我爷爷奶奶可能觉得他回不来了吧,所以又生了我叔叔。结果谁知道后来我爸在里面积极改造,连着减了好几次刑,最后愣是给放出来了。”
宛风极力回忆,他们一家搬来合光巷的时候,何骅枼家里好像就只有一个老人家,看样子应该是他的爷爷,身体不太好,走不了太远,常常只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后来没过多久,隔壁悄无声息地办了一场低调的葬礼,不披麻不戴孝,没有惊动任何的街坊。
那之后再没老人在何骅枼家出现过,更不用说任何的年轻人。
何骅枼口中的这个“叔叔”像是凭空生出的人物,他绞尽脑汁,也思索不出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那你叔叔...”
“死了。”
宛风一愣:“怎么会...”
何骅枼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正在谈论的人和自己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因为喜欢男人,被骗了感情,最后还染了病。我爷爷奶奶脸上挂不住,他在外面已经千夫所指的时候,还是把他赶出了家门。”
话虽平淡,字里行间却有绝望在来回碰撞。何骅枼的情绪藏得不够好,极力克制着语气,却压不下微微颤抖的手。
宛风没再催促,只是原本落在何骅枼手背的手翻覆上来,紧紧握住了他。
在迷茫之中抽丝剥茧,他似乎找到了些何骅枼之所以如此敏感、又一直在将他推开的蛛丝马迹。
“他那个时候情绪已经很不稳定,经常在网上发帖。他说网络上虽然不乏让他少废话直接去死的,但绝大多数人都在劝他好好生活。”
他说着,那些颤抖变成了情难自禁的呜咽,话音变得断断续续:“他当时的形容,我到现在都记得。他说,明明身边已经一个愿意支持他的人都没有了,却偏偏还有一群素未谋面的要安慰他,劝他不要轻易去死。”
何骅枼的喉结滚动,终于将哽咽咽下:“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跳海,就从观音庙旁边的崖上跳下去的,最后连尸体都没捞到。”
“也是,他可能是被海浪冲到哪去了吧。我们家没几个人出过国,我小时候他就一直跟我说想要自由,要自由,海外最自由。他既然选了以这种方式走,肯定不愿意再被捞回来葬进土里的。”
他口中所谓的自由,并不仅仅只是身体上的自由。他的爱情像一只囚在笼中的鸟,插翅难飞。他要选择谁、要去爱谁,没有丝毫能够自己做主的权力。
他的世界里只有“应该”做什么,可惜他偏偏做了“不该”的事。
“你知道我爷爷奶奶说什么么?说我们家没有一个争气的,谁也没给祖宗脸上贴金,丢人都嫌不够,”何骅枼自嘲地笑笑,“这话是曾经爷爷奶奶拿来说我爸和叔叔的,现在倒轮到我爸拿来说我了。”
何骅枼的目光沿着海岸线延伸出去,顺着记忆逆流而上,在碎成一地的往事中一点一点拾着他已经多年不曾对人提起过的旧忆。
就在宛风以为这件事说到这里就已经是尾声的时候,何骅枼好像终于从那一堆碎片里翻出了什么,再次开了口。
“他讲这些的时候我还没多大,根本听不懂,只能他说什么,我记什么。他甚至还跟我说,希望我以后不需要懂得他这些话的意思。”
他下一句话却听得宛风心里一揪:“可我还是懂了。”
“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着什么都听不懂的我说这些。因为他实在没有其他人可以讲了,因为他知道只要讲出来就会被漠视、被谩骂,被指责着要他去死。他不需要有人懂他,只需要一个肯听他吐露心声的人,不管懂或不懂。”
他的声音听上去无助又悲凉,像一把锋利又没有感情的刀,要将无波无澜的海平面切割成碎片。
他无神的双眼慢慢重新聚焦,生出了几分不服的凶狠,腾起的火苗似要将人吞噬:“没有按照爷爷奶奶的期望喜欢上‘应该’喜欢的人,非他所愿;好不容易能喜欢一个人却遇人不淑被骗染上了病,难道又是他愿意的?他的这些遭遇,就真的不值得丝毫的同情,就只能落得‘乱搞’、‘滥交’、‘不检点’这样的评价,是不是?”
话音落了,那簇气势汹汹的火苗也跟着倏地灭了,何骅枼重新望向那片海域,一片平静:“他可能现在就在某一片深海里安息吧。挺好的,安安静静,也不会再被那些无知又难听的话中伤。”
那是何骅枼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居然这么近。那种走投无路到全世界仿佛只剩他一个人的绝望,他居然感同身受。不想死,一点都不想,可不得不去死,因为这偌大的世界堂堂皇皇,竟然只剩这一条路可走。
这个世界上的这些恶意本与他无关,却因为何广锐这条纽带,悉数入了他的眼。
这些再沉重,也本祸不及宛风。但倘若他和宛风之间的一切都开诚布公,把所有话都说开的后果,便要全部扛下这些无妄之灾,变成他们肩上共同的担。
“宛风,人已经走了,可后来这些事再被提起的时候,所有人的话却还是讲得一次比一次难听。认识他的人都尚且如此,你要我怎么想那么多陌生的人?”
宛风望进何骅枼的眼睛,声音终于也变得艰涩起来:“所以你...”
“你说的没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直都知道,”何骅枼承认得大方,“我没有无动于衷,也没想过要忽视你的一举一动。所以我更不想把你扯进我的生活里去,不想让你知道,我出生长大的环境有多脏。”
最重要的是,不想宛风因为他,陷入本不必面对的处境。
这句被何骅枼藏于话尾,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可宛风只听到了何骅枼这一番近乎在回复他心意的话:何骅枼一直都知道他所有看似逼迫行为背后的一切,也并非无动于衷。
并非无动于衷,那就是,心意本相通。
“我很羡慕你,宛风。从第一次你出现在我家的墙头到现在,一直都是。”
何骅枼的实现终于回到了宛风的脸上:“叔叔阿姨把你保护得很好,有些我看到、听到过的人和事,你不需要去经历、也不需要去知道。你一定要和我一起走下面的路,只会拖累你,徒增你的麻烦和烦恼。”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上去总是在逃吗,宛风?”何骅枼说,“因为我们之间所有的事我都知道要怎么去处理更合适,唯独这一件,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甚至是叔叔阿姨。”
宛风眉头皱得深,捏着何骅枼的胳膊将他转向自己:“何骅枼。”
情急之下,手上的力气大了几分,何骅枼吃痛,他又倏然松了开来。
“如果我觉得你是个麻烦,在你把我拦下来的时候就不会答应你任何的请求,”宛风直言直语,“你明知道,我那时并不愿意往自己身上揽什么麻烦事。尤其是...对我提这要求的还是五中的学生。”
他这话说得轻松,倒也不怕何骅枼会生气似的:“我尝试过接近你,可是你话少、脸臭,最重要的是听不懂好赖话,我自然也没兴趣碰你这颗钉子。”
“但是——”
他话锋一转:“我很感谢你主动朝我迈出的那一步,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让我有机会重新认识你。”
宛风做什么都随心,何骅枼早就看得出来。喜好或厌恶都摆在脸上,不会妥协,更不会虚与委蛇。算不上什么硬钉子,也绝非是个谁都能被视为朋友的软柿子。
哪怕他相信,曾趴在自家墙头关心他有没有被何广智打痛的宛风真的动过要和他做朋友的心思,却也没到非他不可的程度。
所以宛风才会在他说不用多管闲事后,就真的甩手离开,和何骅枼各过各的,形同陌路了近十年。
所以当初如果有其他更加稳妥的方法,何骅枼也绝不会选择去路口拦下宛风。
为了逃离这个家他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包括强迫很久没有社交的自己为了听上去有点有些异想天开的目标去求助隔壁那个被他冷言相向过的邻居。
而宛风一时兴起应下来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与何骅枼三两句对话的工夫里,从何骅枼眼里看到了他从没料想过会出现的东西——
不甘心、不屈服,在黑暗里苦苦挣扎却不肯放过一丝机会的倔强。
可偏偏看上去这么无坚不摧,拼了命也要顽强生长的人,又有着一颗宁可击碎自己也要成全别人的心。
勇敢得莽撞,又敏感得倔强。
宛风的话听上去有些蛮横不讲理:“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怎么可能在你想走的时候就任由你走。”
“别老把自己说的像个天煞孤星似的,我已经上了你这条船了,不管是你先找的我,还是我后来自愿帮的你,往后这船是开是沉,都是咱俩共担的事。你总想着把我推开,我无处可去。”
他扳正了何骅枼的肩膀和他对视。刚才大起大落的情绪让何骅枼的眼角蒙了雾,宛风抬手帮他抹去,湿润的痕迹在何骅枼眼尾拖了一条,风干在那道交叉的粉色疤痕处。
“我们得一起走大路,想下地狱,你拖不动我。从前遇到过的所有都让他翻篇吧,行吗何骅枼?我想尽我所能让你的世界变得可爱一点,再成为它的一部分。试着重新去接受、去喜欢它吧,行吗?”
成为何骅枼世界的一部分,再请求何骅枼重新喜欢上这个世界。
何骅枼愣了两秒,宛风的意思,听上去仿佛是在请求自己喜欢他。
可是这件事早就被何骅枼偷偷写进了日记本里,又哪里需要他再来卑微地乞求。只是他做不到活在当下,因为窥见过别人的未来,所以不管做什么决定都习惯性地向前方多看上几眼。
他之所以迟迟不敢听宛风那句话,也迟迟不敢直视他们之间的问题,不过是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的假象,以便他无从预料到的各种突发情况来临时,不至于被打得束手无策。
当他们这个年纪的同龄人只要喜欢就会不顾一切在一起的时候,偏偏只有他们两个瞻前又顾后。
他们并排在海滩上无声地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身后宿舍楼的灯开始一盏接一盏相继灭掉。
何骅枼起身,拍拍裤子上的沙,朝着宛风伸出了手:“回去吧,冷了。”
宛风还在等何骅枼的一句回复,却等来他起身说要回去,心里难免又是一阵失落。
他搭上了何骅枼伸出的手,被何骅枼一个用力拉了起来。
何骅枼拢紧了外套,将裸露在海风中的胸口藏在衣襟下,迈开步子向宿舍楼的方向走。
宛风站在原地没有动。原以为这晚的推心置腹终于将他们彼此的关系向前推进了一大步,没想到依旧还是徒劳无功。
何骅枼向前走了两步,察觉到宛风的变化,停了脚步扭身看他:“我答应你不会再跑,也不会再找任何的借口逃避。只是我还是没有办法承诺什么,如果你肯给我时间....”
“我肯!”何骅枼这一句话像一阵清风,将宛风心里和脸上蒙着的那层乌云倏地全吹散去了。
他的脸上绽出明朗的笑意,从原地飞扑到何骅枼的身边,手里还抓着何骅枼送的礼物,胳膊搭着何骅枼没干透的T恤,将何骅枼搂了个满怀。
两人之间的身高差刚好让宛风的嘴唇落在何骅枼的鼻尖,他顺势在上面轻啄了一下:
“你需要多久,我就给你多久。”
“只要你不要再跑。”
“跑也可以,要记得等我,给我重新追上你的时间。”
天上笼罩的阴霾散了大半,海浪声声,月明星稀。
何骅枼被宛风揽着肩无声地往宿舍走,一路无话,心头却哽出了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