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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萧萧班马鸣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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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扶醒时郡王业已离去,唯独引襄拿了胰子替她盥洗,她睡的晕晕沉沉,引襄却有些惶恐,“娘子,您同殿下……鹤扶却很坦率,“我同他怎样?我要换一处屋室安分守常,却还顾念着我的母家,此事搁在谁那儿是能容得了的?”引襄却惋惜道:“可他毕竟是您的爹爹,血脉相连,若夫人晓得您这样有主意……”
鹤扶即刻打断,“阿娘愚蠢,起初有显赫门第的都不挑,偏挑了个连束脩也交不上的穷举子。共患难了这些年,好容易能托他的福,却因劳累过度而病倒了。爹爹却一味埋怨她没能繁衍香火,给窦家添男丁。如此薄情寡义,实令我不齿。”引襄却不赞同,“但您是窦家的小娘子,砸断骨头连着筋,哪有和家眷反目成仇的?”
鹤扶却自顾自的讲,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引襄,我实在不算一个善人。凡事要兼济天下,那是襟怀广阔的圣人才能做到的。我只想周全自身与所在意的人。小时候我便时常想,女儿家为甚只能做攀援藤蔓的柔弱骨朵?若要勠力同心,想必也成铜墙铁壁。可叹自幼苦读《女德》《女训》,尽被些腌臜念头给灌了头脑,愈发的失掉了主张。阿娘擅诗词歌赋,爹爹却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将她圈养家中,当牛马狗畜一般投喂着。最终禁止她抛头露面,更不许她走动京都的商铺。依靠?靠旁人怎么能成事?旧情,誓盟都不牢靠。唯独自己最坚不可摧。身在樊笼,披枷带锁,我积攒银钱,我的浑身本事便是最后的依傍。容貌,身段,会随韶华而逝。凋谢,枯萎,是命数。我不为讨谁的愉悦而生,唯独想顺心遂意罢了。窦家刻薄我,如今要驱使我,便拿家眷名义来捆绑我。若非有怀肃郡王这一遭,我怕是还禁在惊洲寺。所谓亲眷,便是用的着就千般万般逢迎,没用处的时候便琢磨法子疏避开,遇上污秽的人,更盘算着侮辱,糟蹋。安身立命已十分艰难,我无意再想其他。郡王如能善待我,我势必竭诚报答。假使他因窦氏牵累而苛待,那即便同榻异梦也没什么要紧。谁没了谁都要继续过活呀!那些满口礼义廉耻,道德绳墨的人,难道当真为之而死了?”引襄觉得佛寺没将她熏陶成清心寡欲,乐善好施,救济疾苦的活真人,反倒促使她愈发离经叛道,不落窠臼。
听起来酣畅痛快,但她却难以践行。“娘子,这些事想想倒罢了,哪家的郎君愿意瞧着女眷出头露面呢?”鹤扶却了然哂道:“那你可想过个中缘由?倘或谁家的女眷有了声望,能令匾额生辉,这明明是件欢喜事。”引襄搜肠刮肚,想不出,只听鹤扶蔑然道:“就是心头没底。生恐娘子覆压住自己,被旁人嘲笑阴盛阳衰罢了。越是没能耐的男人,便愈会打压女子。似乎他们生来便优越,女子却卑贱,活该为奴作婢的伺候他们一辈子。”引襄犯了难,觉察出她又不稳重,“您呀别总痛快嘴,不谨言慎行会有麻烦的。”鹤扶也微微叹息,“他忍辱负重,默默无闻。想必已有了经营与绸缪,不能因为我毁掉。”
引襄撤掉她案上凉透的浆水,“无论怎样,我总是心系小娘子您的。”鹤扶和颜善目,黛眉也缓缓的舒展开,“我自也挂牵你。定要替你攒一笔积蓄,今后便能随心所欲的过日子了。”她双亲逝的早,鹤扶降生那年有四岁。擎打她记事起就在身边侍奉。“我是无根的浮萍,只盼着一辈子陪着小娘子,也请您不要撵我走!”鹤扶却握了握她的手,“人总要为自己活。你头些年为了我与阿娘费心竭神,我有余力总也要报答报答你的。没有谁生来就应该做奴婢,今后你拿着钱能置办铺子,卖些粉黛脂粉,翡镯玉簪。我可记着呢,你最喜爱摆弄这些小玩意儿,阿娘给你一件都爱不释手。人能有件儿合心的事不容易,你想一想,我并不是撵你,而是叫你恢复自由身,脱离这樊笼苦海,去寻觅你真正的天地呢!”
引襄红了脸,心头雀跃着,仿佛也翘首以待她所谈及的无束缚的天宽地阔,只是略略的潜意识总不能顷刻成为主宰,于是深深垂首端新茶盏子去了。
半月后。梧桐落雨,秋到人间。升王的养母柏德妃偏爱喧闹,因此撺掇着皇帝给世家未婚的郎君和女郎办场筵席,权当是结缘的集会。原本郡王在最末尾唯唯诺诺,静默的听着,皇帝却忽地添道:“四哥儿,叫你家窦娘子也跟着来罢。”身侧的柏娘子骤然变色,郡王应下,柏德妃也凑趣说:“官家见过窦小娘子了?妾真是孤陋寡闻,只晓得窦府有个聪颖敏察的惠扶,却不知她还有个阿姊。”
皇帝的口气稀松平常,“旁人,岂堪比她?”柏娘子狐疑,然而却不敢再擅言。禁庭无圣人,德妃代为辖御,她所诞育的升王也颇受宠遇。唯独虚名一条是她所介意的。今上潜于龙邸时,曾迎娶过一位娘子,是功勋良将之后。在他御极前便过世,虽谥遵为敦嘉皇后,但众人并不以为意。然而二十几载悬置中宫,却不由得发人深省。音容笑貌业已湮灭,沧海桑田了却尘缘。她与皇帝究竟有怎样的畴昔,亦无人问津,甚至无人在意。郡王送昭容回揽翠阁,“阿娘,爹爹……他很看重鹤扶。您可知其中的缘由?”昭容摆了摆手,“我人微言轻,并不解官家圣心。但倘或有朝一日官家以她为嫔御,你万莫阻拦。”郡王只感到荒谬,但见昭容疲惫不堪,犹豫再三尤告辞了。
回了府,他还是心事重重的。端起盏子见是她赠的木瓜浆水,愈发百感交集。午膳后去见她,鹤扶还是愉悦而爽朗,“殿下回来啦!”他改去愁眉紧锁,笑着颔首,“再过几日禁庭设宴,你随我一同去罢。”鹤扶却稀奇道:“设宴?不年不节就要聚到一起吃席么?按照惯例应当胡娘子陪您罢?再不济也是郑娘子?”她倒挺会论资排辈,郡王总是无可奈何,“此番要你赴宴,乃是官家钦点。”鹤扶震惊,想起上次却慢慢缓和,“官家又想他心中的光影了。”郡王不解,只觉得这猜测有几分理,却没有佐证。“人前要寡言些,尤其到官家跟前,不要再放诞无礼。”鹤扶诚恳的应道:“既是非去不可,妾便不躲避。”
这场流水筵席铺陈开来,教人赞叹不已。嫔御们赴宴较早,盖因最尊贵的柏娘子已寒暄多时。见鹤扶与郡王,她亦很热络客套,说着快些入座,却挪不开眼的凝视着她。鹤扶自也察觉,只由得她逡巡端量。有窸窸窣窣的饰物碰撞的声响,有几个内眷凑堆儿嚼家常里短的闲嗑儿,还有小宫娥迅疾而不紊乱的步子。这便是禁庭,烈火烹油的樊笼,天下女子渴盼的归处。御驾为整场筵席增辉,他愈发衰老了,不惑的年纪,却像是蹒跚老人的岁数。鹤扶垂着眼,仅凭余光来窥视天颜。他却时不时的凝望过来,眸光有复杂的情愫。直引得柏德妃纳罕,搜索枯肠也猜不出他的用意。
皇帝出奇地侧首与贺昭容搭话,“这新儿媳如何?”昭容不胜惶恐,定了定神谦卑的答话,“她很好。”皇帝却失笑,“你呀,总是惜字如金。”鹤扶正聚精会神给郡王剃虾,根本无暇顾及今上怎样看待,不久是世家贵女登台献艺,柏德妃却这样提议,“哥儿们的娘子也跟来,不好只教空坐着。依妾的愚见,莫若都添进来,一块献艺才热闹呢!”
谁不知柏氏的儿媳是一等一的贵眷,公爵之后,技貌都是翘楚。旁人呢,发愁的发愁,抱怨的抱怨,说等不及好好豫备,仓促的紧。鹤扶倒泰然,丝毫不曾有惊慌失措的模样,郡王问她:“你心中有数?”她乐天知命,豁达的翻天,“没数。妾老早年儿杂通琵琶、古琴、笙箫,如今一年半载的练几回,该忘的都不记得了。”戴着花冠的女官和颜悦色的询问,她微微欠身,“琵琶,有劳。”
自以升王妻为魁首,旁人再挑眼也略输一筹。到了鹤扶,她捧过琵琶,全过礼数落了座。很短暂,很生疏,甚至有谬误,只能说差强人意。皇帝却很欣慰,嘉许非常,“好!”柏氏瞠目结舌,鹤扶将琵琶递给宫娥,说了声谬赞,便要退去了,皇帝却笑道:“以情入曲,堪表。今日的魁首便是窦氏,想要甚么赏赐?”昭容低眉顺眼,不意柏氏的瞋目,郡王亦垂手缄默的坐,鹤扶孤立无援,只得下拜,以手加额谢过恩典,“臣媳无甚所求。”皇帝似是失望,又增添了很多欣喜,以鲜见的温和口气说:“浩瀚四海,无垠八荒,你当真无欲无求?”
鹤扶想了一想,当机立断,“请陛下恩准怀肃郡王能够时常来探望昭容娘子。”
亲王才能有的殊荣,她说要便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