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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萧萧班马鸣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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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反复再三的打量她,最终又瞥向怀肃郡王,静静地问她,“哦?缘何有此恳请?”鹤扶觑了觑昭容,“母亲早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天下骨肉血亲,割裂生离悖逆孝理。因此诚恳而衷心的乞求您允准窦氏的奏请。”柏氏嘲她愚昧无知,这岂非指责禁庭法制隔开生母与皇子?但祖制如此,即使金口特开赐予殊荣,令生母抚幼子于膝下,但照旧要遵嫡母为名义上的母亲。她蔑视绳墨,出言不逊,悖言乱辞,怕要即刻拖出端门外判斩。回复她的是良久的沉默,直到皇帝从深思熟虑中缓过心神,“你倒是戆直,孝道……或有一分道理。准奏。”震悚下的鸦雀无声令人胆寒,鹤扶却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懂而无畏,“叩谢陛下。”怀肃郡王业已拖着沉重的步调,抛开衣摆与她齐齐拜倒,“官家恩典,臣感激涕零,惶恐之至。”
这是他及冠的子弟中最拘谨的一个,却得了位游离圭臬外的小娘子。满案珍馔佳馐,原该垂涎。他却如罹大患。即使筵席散去,两人登过车驾,他依旧横眉竖目。鹤扶瞧不惯,还如平日般坦率,“殿下这是怎地了?今后能时常去探探娘子,您不欢喜么?”他侧首,扬眉眴目不改,“是窦氏教给你的,拿我与阿娘做筏子,想叫我们登高摔重,再没有翻身之地。你好得很啊,佯装是懵懂无知,却布了场鸿门宴,只等请君入瓮,既能摆布官家,又满口肺腑的来诓骗我。惊洲寺……真是谎话连篇!”鹤扶听过,有些失意,不算心寒,“妾从不编谎。倘或您不肯信,那便罢了。官家追问的紧,我心底没有渴求,又担忧白白失掉了良机。那日您说昭容苦不堪言,不能时时得您奉养……或许,是我错了。”
那天的事便像是一层迷雾,怀肃郡王不撕开,却任凭它杳渺的飘散,是日昭容邀她入阁陪座,恰逢柏氏来寻衅滋事。她短了皇帝十余岁,尤和鹤扶相差无几的年龄,却恁地凛凛威仪,瞧着矮膝的昭容,“哟,这能言善辩的窦氏又来瞧你了!不时不晌,官家虽金口特准四哥儿常拜谒,可却不曾说她也有特例罢?你拂逆礼制,便是罔顾官家!”鹤扶见昭容低眉顺眼,只揽了裙摆软膝跪倒。鹤扶要去搀她,却见柏氏要掌掴她。她不是平白受折辱的性子,劈手掐住她的皓腕,结实的攥着,柏氏震惊,不意她竟如此肆意妄为,周遭的女官也呆呆愣愣的,被她一喝却也斥责道:“好生无礼!”
鹤扶甚至不屑一顾,“那便请您照实禀给官家。”柏氏哼一声,“你是四哥儿府里的内眷,不是官家的嫔御!如今仗着官家的两分趣儿就撑着腰杆装佯,动辄跋扈起来了!”话不尽意已被截断,玄裳的皇帝仿佛是凑趣来的,“津饸,不是要逛园子?怎地到了揽翠?”柏娘子面目僵硬,勉勉强强的撕出一抹惨淡的笑意,“官家……妾风闻昭容逾越,私召内府女眷,特地赶来以探虚实。”皇帝慢悠悠的讲道:“是朕命昭容请窦小娘子入禁庭,你可要兴朕的罪?”柏氏慌忙告了罪,却听皇帝温和吩咐,“窦小娘子,随朕走走罢。”
金口的谕令是不容推拒的,鹤扶亦是。她稳稳当当的追随着他的脚步,不疾不徐。直等他停顿,骇人听闻,他有数个皇子,膝下却不曾添公主,确是事实。这震撼的“本领”稳固了国祚。“不出意外,该和你一般年龄。”鹤扶蹙眉,思索半晌,“但我不是她。”皇帝朗目舒眉,“横冲直撞,毫不避讳,四哥儿究竟都教了你甚么?”鹤扶抬首,但垂着眼,“官家容禀,我的举动均与怀肃郡王无干。窦氏的规矩有欠缺,均是我一人过错。”
皇帝不以为然,“瓜蔓牵连,你若有过,他便难辞其咎。譬如你替他恳求了亲王俸秩才应得的荣誉,他微末之身难以承受,只会遭来嫉恨,使得贺氏遭人刁难。”鹤扶却反问:“那么请教官家,谕令是您所下,您亦明察秋毫,早前晓得昭容恐遭险境,却为何蒙昧视听,姑息养佞?”犯颜直谏不过如此,她甚至比身在清流的言官更直率,“贺氏是朕的嫔御,但禁庭女眷如云,便都要朕去费心?”鹤扶对这并不感兴趣,“是,世人都有私心的欲念。官家是滚滚凡尘中的行人,自也难免俗。”
高如神袛的皇帝被恭维惯了,或也要换换胃口,“你看起来很发愁。”鹤扶微微叹口气,“殿下因此事恼我。”仿佛是女儿在和爹爹分享心事,和她并不合意的夫婿,皇帝和颜,“四哥儿心思重,他定多想了。”鹤扶忽而抬眼,带着最深切的渴求,“那官家能替我劝慰劝慰他么?”皇帝愣住,她总是出乎意料,永远超出估算,“朕是君,尊卑有序。”鹤扶再度沉默,他又添道:“朕阔有四海,解你心患,原也不难。”
鹤扶自也不知金口谕令一下,原就是最最得宜的抚慰了。该日郡王也解她在府中禁足。他在庭院里踱步,鹤扶透过窗觑他的影,数年跟随他的办厮也是心腹陆载替他铺路,“娘子容禀,前日的事,实是郡王没能揣摩清楚,误解您的一腔赤忱。娘子是最最宽量的,就请海涵。”鹤扶端起她添了蜂蜜的浆水,他不聋不哑,怎地倒要旁人替他解释。不过顷刻,鹤扶已冲到他身前,“殿下。”他顾首,轻咳了半声,尴尬而窘迫。陆载才想说和却被鹤扶拦腰截断,“昭容娘子可还好?”
他垂目,握起她的手,“官家升迁她做了婉仪。此事……或是我误解了你。”鹤扶撤开他的手,“那便是尚未彻查清楚,还在怀疑我为窦府刺探事体。殿下手下的小厮过于颟顸无能了,这么久了,竟不能将我这短短十数年的经历探个一清二楚?”他叹口气,挥手摒退了周遭的人,看着这不开悟的榆木疙瘩,打不得骂不得,“你在怨我。”鹤扶颔首,“是。就算是平常的猫儿狗儿,您抛弃了它,尚且要踢了水撒了饭来平怒气,我好端端被您禁了出入,您甭来劝我以德报怨。”
辩口利辞,犀利锋锐,是她一向的作风。所幸她命数走运,得了皇帝青睐,即便是再僭越或也能被宽纵。“你这么做,着实于我有损毁。我与阿娘,数载都仰人鼻息,从无觊觎之心。你问我想不想要,官家有所喜,有所恶。他疼爱升王是不争事实,罗织罪名去构陷,我做不到。我擅动,将牵累禁中的母亲,我的内眷与族亲。这些无辜的人要为了我的野心,你的莽撞而丧命。你怨我怀疑你的用意,诚然。你我素昧平生,即使你坦率如砥,谁知是真是伪?我曾受人欺瞒,九死一生。信任,本就是帝王家给不起的东西。”
沉寂而肃静,掉落的一片黄叶被她抬手接住,她迟缓的背过手,“官家说他本该有位公主。我与她相像,他才宽容至斯。殿下有打算,要未雨绸缪也好,要避世隐居也罢,我均不了解。在佛寺,我每日只需吃斋,敲木鱼,默诵经书。或有时在焚着檀香的庵堂里抄录《大悲咒》,就已是最苦修的差事了。经久女僧觉得我厚道,也便不再与我为难。住持更悯恤我无辜受家族憎恶,多有照拂。滚滚红尘,熙熙攘攘,实不为我所触碰。因此人情世故,倾轧龃龉,甚至谄媚逢迎,谦卑恭逊,我几乎都不懂。您说要教授,但那日措手不及,我只能靠着实情来回禀。殿下,内眷与夫主形同一体,官家说我有谬非,形同殿下犯错。鹤扶宁愿立时三刻死掉,也不想您和贺娘子遭到连累,无端受惩。既如此,我便向官家请一道谕令,恳求他将我迁到京都的罄荃寺去,终岁为国朝与官家祈福。如此,于你我都好。”
郡王沉默良久,“你不是最厌恶吃斋念佛,竟甘愿回到佛寺?”鹤扶苦笑,“叫我连累你们受罪,比当比丘尼更煎熬。”郡王挽起滚着襕边的云袖,露出整齐的筼筜纹理,“你这样,官家会误解我刻薄了你。才聘给我不足整整一月,就吵着闹着要出家。”鹤扶不禁烦躁,“这也不成,那也不能,殿下究竟要我怎地?我并非正妻,你我并无和离一谈,您要休弃我?”郡王瞧她愈发愤激起来,哪像是真真成竹在胸的模样,“这就说远了。鹤扶,今后的事,我会诚心竭力的为你做。即使……有些时候我难以遏制的猜疑。毕竟,我已不习惯相信旁人。”脾气秉性磨砺而成,傅姆是这样教她的。她在行事上直截了当,果断,甚至急躁。但郡王却慢条斯理,中庸,稳重有余。来之前傅姆还与她逗趣,说阴阳调和,饮食男女,若能将她这爆炭瓦砾的性子调的温顺驯服,不失为美事。但眼前看,两人除却碰撞和摩擦,协调是万万不能了。
鹤扶呢,不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有些事当下是激恼到冲冠,但或用过一顿馔食餐饭就忘到九霄云外。她听不惯儒经谆谆教诲的礼法,只觉得甚么女四书都是烂掉牙的邪门歪道,将个个鲜活的女娃娃教成了迂腐蠢钝的呆瓜。成日跟着郎君后头伺候,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模样恁地受辱捱屈。椿萱的龃龉,更令她前几载以男子为混浊臭物,靠近与触碰都认为是自甘堕落。却不意高嫁,郡王是温润似玉的好郎君,她一为能安身立命,二为日后打算不得不弯腰和夫家“交好”,却不想王侯府邸自有斩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哪里是她这涉世未深的孩崽子能弄清楚的。她咽了口涎,感到饥肠辘辘,“快到晚膳时辰了,有什么事等用过饭再说罢。”
天塌下来,也没用饭重要。
温饱问题是最最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