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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出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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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庆监狱在郊区。九点整,沈鱼到了目的地。
秋日原本的晴空变成了水阴阴的。
为了左右两颊红得对称,沈鱼将右脸拼命地捏着,掐着,终于两边有了旗鼓相当的红。
逼仄的车内,让大脑缺氧的沈鱼精神有些萎靡,她干脆走了出来。
围着车,她不安地踱着步。
沈鱼时不时对着手机照了照自己的脸,脸上的红晕过于人工化。
今天,沈鱼的削肩上穿着淡沁绿V领针织衫,点缀着白色珍珠米粒的扣子。
下半身一条米色长裙紧紧将她的腰身塑成了石膏像。
她的脚下穿着一双平底鞋。
十点半的时候,监狱沉重的铁门打开了。
先是一双蓝白色的运动鞋踏了出来,随即是一双修长的腿。
沈鱼定定地站着。
眼神由那双鞋子的款式,上升到那身衣服,最后看到那人的脸。
江郁凌左右手提着两个包,站得笔直,硬硬地支撑着一身的骨骼。
他留着寸头,面色有些蜡黄,沧桑感清晰地斜切着他的面颊。
她一眼就认出他了。是江郁凌。
他的眼睛里的光泽被长久的监狱生活磨秃了,不带什么情绪。
沈鱼瞬间有些乞乞缩缩的,胸前的丘壑起起伏伏,很不淡定。
跟江郁凌隔着平坦的七八米的距离,但是这么短的距离,沈鱼竟然走地一磕一碰一撞,心猿意马。
江郁凌在监狱待久了,就连医务室长着男人相的女医生都看得眉清目秀了,更何况出现在眼前的美人。
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沈鱼陡深的曲线,嘴角扯出了一丝邪笑。
沈鱼苍白清秀的脸上终于有了由内而外的绯红,再加上人工伪造的红晕,整张脸快成了桃花。
沈鱼什么都没有说,直接上手去接江郁凌手里的包。
她一眼看见了他左手小指缺了一截,露出的关节部分像是磨秃了的苍白的骰子。
“不得了了,光天化日之下,在监狱门口抢人包包。你这是什么程序都不想走,直接进去的节奏?”
江郁凌的声音里有特殊的沉淀的音调。
说完,江郁凌吹了个风骚的口哨。
眼前的女人是看着他从监狱大门走出来的,他用不着伪装成良民,掩人耳目。
沈鱼注意到了他说话时,下齿里的一个小黑洞。
明明进去的是一个少年郎,走出来的竟是一个残缺的痞子大叔。
不能怪他,监狱能是什么好地方。
关了那么久,出来人没疯,算是好的了。
只是江郁凌说话怎么一点都不带结巴。明明她亲耳听到过,他说话结结巴巴的。
况且林姐以及狱警也是这么说的。
“江,江学长,是我,沈,沈鱼。我,我是来,来接你出狱的。”沈鱼反倒成了口吃患者。
“沈鱼?”这个疑问的口气过于浓厚了。
不怪江郁凌的疑惑,沈鱼的外貌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以前的沈鱼,总是披着一头秀发,厚厚的一把垂到了腰间。
一张玲珑有致的小脸上偶尔会长一两颗带有人间烟火气的青春痘。
总是用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望进人的灵魂深处,让人不得不对她心软。
现在的沈鱼,人仿佛钝了些。那双妙目依旧碧清,只是把少女时代的古灵精怪抹去了大半。
江郁凌甚至怀疑,她连身高都缩水了。
“是,的。”她的回答有些忐忑。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你。”江郁凌觉得手里的东西狠狠将他整个人往下坠着。
是啊,他怎么可能会忘记沈鱼,她可是他在监狱活下去的动力之一。
“你才出狱,肯定没有地方去。不知你是否愿意......”沈鱼斟酌着江郁凌的表情下话,见他的面色平静,接着,“是否愿意去我那里。”
说完后,沈鱼垂着眸,不敢看他。堂堂一个高校教师,此刻变成了犯了错抬不起头的学生。
“好啊。”江郁凌答应地太爽快了,以至于沈鱼觉得自己幻听了。
“你刚刚答应了?”沈鱼抬起头,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确认着。
“是啊。”他的语气里有一股玩世不恭的味道,化解了沈鱼紧张兮兮的表情。
江郁凌感到莫名称心,嘴角噙笑。
“我来帮你提吧。”沈鱼指着装得满鼓鼓的行李。
“好啊。”江郁凌毫不谦让,将手里的包递给了沈鱼。
他看着她吃力地提着过重的行李,徐徐走向了后备箱。
原来岁月侵蚀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还有她。
安排好行李,沈鱼急匆匆跑来替江郁凌开门,让他坐在副驾驶坐上后自己才上了车。
刚刚一番苦力活,使得沈鱼那张玲珑的脸上蒙了一层细腻的汗珠。有一种桃花烟雨浓的意境。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此刻的沈鱼心情大好,嘴里像是含着衣架似的。
她的笑容在嘴角,在眼底,在鼻洼上荡漾开来。是他理解不了的傻乐。
“别急着走。等会。”江郁凌盯着监狱门口紧闭的铁门。从这里走出来,他都是望三十的人了。
“好。”
别说是等会,江郁凌要是让她在这里等上一天一夜,她都会照做。
因为是江郁凌啊,她的神。神的谕旨,岂能违逆。
江郁凌不再说话,右手兜在口袋里,左手的骨节磕拖磕拖地敲着车窗框。
眼看着十二点了,他还是没有等到秀姨。
上次秀姨来探监的时候,她连问了他三遍出狱的时间。
可江郁凌等了一上午,就是没看到她的人。
在监狱不见天日的九年,秀姨是他黯灰生命里唯一的炭火。
他出狱了,那么疼爱的他的小姨妈怎么可能不来接他回去呢?怎么也说不通。
“走吧。”江郁凌原本低沉的声音因为失望而显得愈发低得可怖了。
往回开的路程,沈鱼变成了十年前的少女。
眼睛老是不安分地朝着旁边的江郁凌看着,变成了曾经偷看他看书,上课,跑步时的同款眼神。
她有点担心自己现在的状态,比醉酒驾车更危险。
还好,他们命大,平安到家了。
依旧是她提着行李,江郁凌双手插兜站在她的身后,他看着重物将她的脊背一点点压弯。
电梯停在了18楼。
“到了。”沈鱼说着,按开了密码锁。
他记住了密码666888。这么易猜的密码,还不如直接敞开大门欢迎小偷。
“你穿这双拖鞋吧。”沈鱼将行李放在了玄关,佝偻着腰将一双灰色的拖鞋小心翼翼地摆在了他的脚前。
江郁凌看着眼前殷勤地像是有意讨好他的沈鱼,他将自己的一双脚套进了拖鞋里。
意外的是,鞋子很合他的脚,像是特意为他江郁凌准备的。
“你饿了吧。咱们先吃饭。”
沈鱼随意穿了双拖鞋,将江郁凌的行李提了进来。
餐桌上早已摆好了菜肴。
沈鱼拿出手机看了看微信消息。有一条是林姐发来的:多谢这些年的照顾。
沈鱼迅速回复了一句:以后有什么困难,还是可以找我的。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回复完后沈鱼直接将手机静音扔到一边去了。
沈鱼将餐椅抽开,让江郁凌坐了下来。
江郁凌从走进来的那一刻,就将整个屋子的摆设尽收眼底。
十五年贫民窟般的生活,高中三年的住校日子,剩余的就是铁窗生涯。
这里,于他而言,简直就是会遭天打雷劈的过分奢侈。
“你这房子,风水不太好。”江郁凌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沈鱼正好盛了两碗饭走了过来,她坐下去的姿势有些古怪。
她无言以对,拿着公筷疯狂地给江郁凌布菜,貌似想堵他的嘴,说得太好了,下次别再说了。
江郁凌还曾说母校的风水不好,建议移校,把个校长气得面部直抽筋。
十年后,母校依旧好好的,风水越来越旺了。
江郁凌面前那小小的碗里的菜堆成了小山。
“我自己来。”他收回了打量的眼睛。
“好的,好的。”沈鱼抱歉地看着他。
她将筷子从江郁凌那边收了出来,陪着小心地笑了笑。沈鱼的小心翼翼只会让江郁凌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饭后,沈鱼准备领着江郁凌去他的房间。
江郁凌一眼扫到了虚掩着门的书房整面墙上都是书,他的脚步钉住了,完全走不动了。
“里面的书,我可以看吗?”他像是在乞求着天大的难事一般。
沈鱼顺势将书房的门打开了,“当然可以,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
沈鱼的公寓相当宽敞,在她读大学的时候,她的父母就近给她买的一套。
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客厅和阳台极宽阔。
阳台开着烂醉的无尽夏。
都这个月份了,依旧开得没心没肺,抹杀了季节。
沈鱼回国不久,还来不及将阳台装扮成花花草草萦绕的植物园,只是临时买了几盆绣球当做点缀。
从阳台往下看,窗外是一块人工湖。
不远处一片郁郁的树林尽头延绵着无尽的碧水。
几个房间里光线最好最大的要属这间书房了。
一层不染的落地窗,翻飞的白色窗帘,苍翠欲滴的绿植,苍劲的书法卷轴,一整面墙的书架,一股富有与清华的气象。
“监狱里的书都没你这里齐全。”江郁凌说完,顺手抽了一本离他最近的一本小说。
“英文原本和翻译版本,可谓是大相径庭。”这个结论是在江郁凌匆匆扫了第一页得出的。
他有着照相机一般的记忆力。
站在江郁凌身后的沈鱼,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浴在熠熠光辉里的少年。
沈鱼退出了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把江郁凌留在他最爱的书海里。
这个书房,就是专门为他打造的。
沈鱼将江郁凌的包包打开,看到了里面的衣物鞋子都放地整整齐齐的。
不愧是住惯了监狱的人。
他明明可以前程似锦。
她把里面的二十来本书堆在了茶几上,把几件褪色破旧的衣服鞋子清理了出来。
把江郁凌的东西反反复复整理几遍后,沈鱼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六点钟了。
备好晚饭的沈鱼轻轻敲着书房的门,敲了三次,江郁凌才有反应。
“吃晚饭了。”
江郁凌将书退回了书架,从房里走了出来。
“你动了我的东西?”江郁凌看到自己的包包空空如也地挂在了阳台时,心里不免有些怒火。
他嘴角附上了和颜悦色低贱的假笑,这是从监狱里带出来的习惯。
所以沈鱼是听不出江郁凌话里的恼意。
他走到了阳台,拿起包包,平静地问着沈鱼:“里面的东西呢?”
那眼神里面有狠厉,但是被他藏住了。
“你的衣物,我给你放进卧室里了,书放在了茶几上。有些旧得不能穿的衣服鞋子,我给你收到一边了。”
“你,收到,哪里,去了?”江郁凌的一字一句顿得相当缓慢,不给人造成任何不适和威胁。
包包里的一物一品都是秀姨送给他的,那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心中的万贯家财。
“我,我就是觉得,太破了,穿不了了,所以才挑拣了出来,我没扔。给你放到收纳盒里了。”
沈鱼一面说着,一面打开阳台的柜子,拿出了收纳盒。
她也将一字一句顿得很慢,像是为了刻意迎合他。沈鱼脸上仍旧布满了细碎的笑泡。
“以后,我自己的东西我自己整理,实在是太劳烦你了。”
“行。”沈鱼答应地很爽气。
晚饭吃得有些寂静,谁都没说话,沈鱼不敢再给江郁凌夹菜。
对神再怎么喜爱,也不能没高没低。
江郁凌洗澡的时候,沈鱼贴着自己房门站着,听着从对面房间的浴室传来缥缈的汩汩的流水声,最终确定了他是真的跟她生活在了同一个屋檐下。
清森的夜晚,如同泊在深海底。
沈鱼第一次有了安全感,因为江郁凌就睡在了对门的房间里,太甜蜜了,隐隐的,淡淡的,却散发着诱人的清香。
这次,她没有借助酒精,安然入睡了。
凌晨一点,江郁凌拧开了沈鱼的房间,借着朦胧的月色,看着她。
她的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她清瘦苍白没有多大血色的脸庞上。
沈鱼拧着一对眉毛,睡得不是很安生,两瓣精致的薄薄的唇上偶尔会呢喃几句梦呓。
江郁凌伸手摸着她的脸颊,他那双瘦得如同竹签的手指轻轻抹过沈鱼的脸颊,脖颈。
他的手停留到了她的咽喉处,感觉到了她喉间的微微颤意以及她鲜活的生命力。
“我等了你十年,你知道吗?”他的声音薄薄的,低低的,从喉咙深处发出。
江郁凌的嘴角牵动了,突然露出好玩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