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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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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鱼走在流金铄石的六月天里。
正午的阳光照得人迷离惝恍,大为不爽。
迎面跑来一群着二中校服的学生,狂热地如同邪.教分子。
沈鱼定住了脚,主动给祖国未来的栋梁们让道。
学生们鱼贯拥进了书店,好好的书店霎时成了鸡飞狗跳的菜市场。
沈鱼朝着书店瞥了一眼,刚刚垒成小山的书瞬间被移平了。
“什么书这么畅销?”沈鱼小声嘀咕了一句。
只见黑压压的学生不断进进出出。
她独立在人群之外,看着别人的热闹。
“多买几本,有考神罩着你,包你高考数学定能一炮冲天。”
一个高个子的学生对着短头发的学生一面说着,一面往她的臂弯里堆着书。
神尼玛般魔性。
“不求一炮冲天,只求放条生路。”短发妹子嬉皮笑脸地答道。
“你买五本,我也买五本。把书抱好,别被人抢走了。你是不知道,咱们临西高三考生都在疯抢这本书。”
两个女同学跟掩护稀世珍宝一般,把书捧到了收银台,结了账,才松了口气。
整得跟个见不得人的地下交易。
“作者的名字原来是叫林树,你或许不熟,但是江郁凌这个名字,你总听说过吧。”
高个子说着,一脸掌控全场的傲娇。
“江郁凌”,这三个字,在沈鱼的生活里,消失了好久。
猛得听到这个名字被提起时,一瞬间,沈鱼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样说起来,江郁凌还是我们的学长呢。当年高考差点考了满分。你懂不懂高考接近满分是什么概念?”
高个子问着,短发妹子直摇头,学渣本渣的属性暴露无遗。
“也是我体会不到的概念。”高个子连连叹息道。
“这本《忏悔录》就是江学长的自传体小说,详细记载了他的童年少年以及在监狱的生活。听说这本书是写给他的此生挚爱,简直就是荆棘鸟的绝唱。”
高个子将怀里的书贴着脸颊,一副仰慕不已的样子,“哎,上天欠我一个江郁凌。只怪君生我未生。”
“我听说这本书是他在监狱里完成的,英文版和中文版,都是他自己写的。里面有些敏感的内容,国内出版不了。这书先在国外火了起来,得了个什么布克奖,后来才在国内发行出售。”
并不是沈鱼有意偷听,只是那个女学生为了显示自己消息灵通,扯着嗓门跟旁边的女生交谈着。
这些话怎么也逃脱不了沈鱼的耳朵。
一窝蜂的人群,终于从书店里散开了。
小小的书店恢复到了暴风雨过境后的宁静。
《忏悔录》只剩一本,孤零零地落在了地上,死寂一般。
沈鱼弯下腰捡拾了起来,眼眸里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
她像点钞票那样,几秒钟之内,将书页翻到了书尾。
蓦然,她想起了胡成兰的一句话:山河岁月空惆怅,今生今世已惘然。
至于江郁凌有着怎样悲惨的童年少年,在监狱的漫长年岁里过得多么阴惨,就写在了手指下的纸张里。
这是她曾经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的。
书最后的两张照片,映入了沈鱼的眼帘。
第一张在极其阴暗的背景的衬托下,是一个侧脸。
只有高耸的鼻子,和满头的银发是实景,其余都是虚幻的影子。
对于他的那张脸,她有着难以磨灭深刻的认知感。
就算是化作灰,她还是能认出那张属于他江郁凌的脸。
这张照片让沈鱼心理很不适,她迅速翻了过去,一不小心,指腹被纸给划伤了。
可翻过来后看到的画面,更加让沈鱼的五脏六腑互相地咬噬着。
画面中冷而粗糙的水泥墙上血淋淋地写着:对不起,三个字,以及满墙都是以血作墨画的鱼。
照片最下面黑色的楷体写着:xxxx年x月,江郁凌书于监狱禁闭室。
灰色的水泥墙,凝结了的褐色的血字给人的感官带来了强烈的冲击感。
沈鱼只觉得胃里翻涌着一阵痉挛,越出了身体,让她的身体不停抖动着。
这么骇人的两张照片......
涓细的血珠从沈鱼划破了的食指流了出来,仿佛与照片里的血渍融合成了一体。
阴森恐怖从照片里面爬了出来,一下子将沈鱼给笼罩住了,她有些呼吸困难。
明明将书关上了,但是照片留在了沈鱼的视网膜上,脑海里,以及她眼神掠过的每一寸空间。
“阿姨,不好意思,您能把这本书让给我吗?我急需要。因为马上就要高考了......”
一个直条条的如水仙花般模样的女学生,眼睛死死盯着沈鱼手里的书,就差伸手来夺了。
兴许是“阿姨”二字将沈鱼从梦魇中拉回了现实。
转眼,她从同样的二中校服中脱落而出了,成了一个面色苍白身材颀长的阿姨了。
小姑娘见沈鱼没有动的意思,一张粉团子脸胀得通红,“现在大家都在疯抢这本书,都是图个高考有个好兆头,毕竟是考神......”
小姑娘用难以相信的眼神看着沈鱼,怪她有些不识趣,像是在说:我可是即将参加高考的学子,让给我天经地义。
“只是,我刚刚一不小心把血滴到了书上,弄脏了一个页面,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不介意,不介意。”
沈鱼话还没说完,小姑娘一把将书夺了过去,连连道谢。
她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谁又能想到,时隔多年,他江郁凌写的书,竟然成了高考学子们趋之若鹜的吉祥物了。
*
沈鱼从柜子里拿出一小瓶的酒,闷着头喝上了一口。
酒在她的喉咙间汩汩滚动着,被她吞了进去。
酒精虽上头,但只能麻痹一半大脑,另一半依旧清晰,她仍旧睡不着。
此刻是不同往日的失眠。
兴奋,雀跃,期待,以及紧张在她内心要么轮转要么一齐而发。
明天是江郁凌出狱的日子,她盼了多少年了,等了又等。
从少女变成了女人,眼睛都快要盼干了。
果真等到了这一天时,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沈鱼从自己房间走了出来,才发现脚下没有穿拖鞋。
还没到明天,她就自先乱了阵脚。
顾不上生凉的地板,沈鱼走进了对门的房间,按开了灯,像是陌生人一般,打量着房间的陈设。
她的眼神不安地掠过卧室的灯,床,衣柜以及地毯。
她不知道男人会喜欢什么样的风格。
一个与世隔绝了十年从少年变成男人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卧室。
要是他不喜欢的话,怎么办?
要是窗帘的颜色太暗沉了,怎么办?
要是......
其实沈鱼只是在无关紧要的琐事上劳神,最大的问题被她一直束之高阁,不敢去想。
要是明天,江郁凌不愿意跟她回来,怎么办?这才是本质的问题。
“沈小姐,你怎么还不睡啊?”
一个四十岁左右风韵犹存的女人,重重地拖着拖鞋,停在了门口,她打着哈欠,幽幽地问着。
沈鱼咧嘴微微笑了笑,“林姐,你怎么还没睡。”
沈鱼那双无鞋可依的脚有些尴尬地并拢到了一起,脚趾甲微微向上翘着。
“起来上个厕所而已。”林月秀走了两步顿了一下,“别怪我多嘴,江郁凌那小子,是块捂不热的冰坨。石头可以被渥热,但是冰块不仅不会变热,还会……”
兴许再说下去,会过于残忍,林月秀戛然而止。
沈鱼只是忍辱负重地笑了笑,没作答。
“这是什么怪味,闻着怎么有点像死老鼠的味道。”
林月秀不觉掩着鼻息,穿过了餐厅,走向了卫生间。
幽暗的灯光罩在了餐桌上摆着生长在热带雨林的卡斯诺尔花,像是一具小小的死了几天没有埋的尸体。
是花发出的腐败的气味。沈鱼内心的小雀跃顿时熄灭了。
等林月秀从厕所回来时,沈鱼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在黑暗里,她一会睁着眼,一会闭着眼,一直熬到了六点。
当沈鱼准备出门的时候,她听到了林月秀起床的簌簌的声音。林月秀准备起床去早市买最新鲜的菜。
捧着花,沈鱼下了楼。
熬夜向来会让沈鱼的大脑变得空洞。
只是这次,她的思维变得锐利清晰,一贯的路痴的毛病也没了。
这次到墓地,她没有导航。
走了十年的路,她第一次觉得走熟悉了。
晨曦从矮山的那头缓缓地爬了上来,金色的阳光拔地而起。
她第一次觉得生和死好像是同一回事,依旧享受着阳光,雨露和风。
沈鱼曾经都是选择在正午时分来扫墓。
正午是阳气最旺的时刻,因为沈鱼很怕鬼。
由于今天有特殊的时间安排,这是她第一次选择在清晨扫墓。
沈鱼将卡斯诺尔花放在墓碑前,身体坚硬地蹲着。
“韩秣,他今天出狱。”沈鱼的喉咙滚动着,嘴里像是含着热油般。
在这片墓地,她甚至连江郁凌的名字都不敢提及,只是用“他”字代替。
“韩秣,对不起。”沈鱼看着墓碑上那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照片上的韩秣,心里绞得疼痛。
沈鱼没有讨厌过韩秣,他每次表白,她逗他逗得开心流了。
每次失败后,韩秣一脸求知欲地看着沈鱼问她下次表白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的。
沈鱼会大言不惭地给他传授一些“我攻略我”的计策。
或许是太过于专注了,沈鱼没有注意到身边站了两个人。
她刚刚一起身,就被旁边上了年纪的女人一巴掌打得一个踉跄,差点就磕到了墓碑上。
要是沈鱼这个时候把韩秣的墓碑撞倒了,估计会被他父母当场安葬妥善。
沈鱼只觉得脸上一阵火热热的灼痛。
不用照镜子,她就能知道脸上留下了火红的印子。
那女人下手如此狠毒,这种干练劲想必是扇惯别人巴掌练出来的。
那女人一面用脚践踏着沈鱼刚刚摆上去的花,一面劈头盖脸地骂着:“你个贱人,来这里做什么?你的心真是够狠够毒的,不仅要了他的命,死后还来骚扰他。”
不管女人怎么说,沈鱼都没有吭声,微呵着腰,一副诚心挨打的虔诚。
这女人说的算是另一种事实,沈鱼如何能够反驳。
女人显然觉得沈鱼足够厚颜无耻,言语的攻击起不到她想要的效果。
她伸手扯着沈鱼的头发,恨不得将之脱离头皮。
沈鱼的脸部微微扭曲着,但是她没有还手,尽量朝着女人偏着身子,方便女人扯她的头发时使上最大的力气。
女人没有停手的打算,那双被保养地水葱般的手指把沈鱼的头发拉来扯去,甚是娴熟。
沈鱼的感官像是包裹了一层厚厚的棉,不觉得痛。
她只觉得偏着脑袋的动作使整个人重心不稳,要是一不小心载到人家怀里,太不像话了。
沈鱼的毫不还手,越发让女人气急败坏。
女人一双带有细小鱼尾纹的眼睛微爆着,鼻头的细小绒毛上沁着新鲜的汗珠。
“阿姨,您能别薅我头发吗?我这些年头发掉得厉害。您换个地方打,要不,您行行好,给右脸再来一巴掌,赏我个左右对称的红,显得喜庆。”
沈鱼冷不丁地说了句,今天可是要去接江郁凌出狱的,怎么也得给她留点体面。
女人的手僵硬在了半空,用看弱智的眼神看着沈鱼。
“好了。”男人将女人吼了一声。
那女人止住手,朝着沈鱼死死盯着,“他今天出狱,是不是。叫那个小杂碎小心点,我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的。”
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沈鱼紧紧抿着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她梗着脖子,冷冷看着女人。
“一对死爹烂妈的狗男女,都给我小心。”
女人朝地面淬了一口。
这就有点不讲武德了,祸不及父母。
“阿姨,风水轮流转,别总逮着江郁凌一个人可劲糟蹋。您看,我这条贱命如何?我命硬,够您玩阴的了。”
沈鱼说完,笑得狂狷孟浪。
“失陪了,我还有约。”
沈鱼挺直了脊背,走得有些潇洒。
只听到女人在背后气得直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