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色釉，信手绾红尘

2、回首重识绢中人

　　颜予只觉身子仿佛坠入漩涡里，沉沉转落，心中一悸，醒将过来。她见天际流火，紫气盈霞，暗恼自己贪睡。赶紧起身，撒落一地微凉的日光，踏着余晖的足迹，衔着笑来到桃叶房外：“奶奶，芭蕉下的老藤卧椅真好，一不小心就睡到了现在呢！您可曾休息了会儿？现在身上觉得如何？”她见无人应答，心里一惊，再不计较，推门奔入。却见奶奶桃叶正倚着窗，阖目不语，盈盈浅笑，一派清和淡然。沾染了鬓角的余晖，以多情的姿态，流连徘徊。颜予但觉不好，一迭声得唤她，却不敢摇那纤细的身姿，怕打破那一段段岁月编织着的尘梦，更怕那个在一个个时代上结绳记事的传奇女子，将这个转身的背影，凝固成永恒。
　　颜予轻轻从身后抱住她，脸颊蹭着桃叶的发髻，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得融入余晖中，帘外桃花正秾。颜予就这样一直抱着她，不觉月明星稀，夜色如霜。只觉红尘喧闹，桃花清寂，黯然明灭，悄然零落。任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更恐林深春谢了，香魂无处寻。
　　桃叶的葬礼选在了七日后的清明，家人遵着生前的意愿，闭门谢客，并无任何操办，只一门老少，素衣素面陪伴在侧。桃叶一身冷月之色，静卧前院蕉叶桃花铺就的深绿浅红之中，雪发似无心游云一般逶迤其间，细细看去，只见黛眉微蹙，仿佛依然忧心世事，不肯释怀；唇畔含笑，带着几许俏皮的歉意，仿佛意欲逃离纷乱尘世的精灵，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回首一顾。颜予心中藏了无尽的哀伤与惆怅，只不肯错眼，仿佛这样就可以永远守候那份安然。
　　天地间悠悠飘起细雨，如思如慕，如泣如诉，丝丝缕缕，绵延不绝。家人按长幼顺序依次鞠躬向桃叶作最后的告别。颜予持大提琴，父亲持埙，相对跪坐于侧，徐徐演奏起《曲终人散》，婉而不迫，哀而不伤。众人念起往昔，冬春交际之时，举家团聚，围炉夜话，煮酒烹茶，窗内宜棋宜舞，亦赋亦曲，窗外萧瑟起伏，皑皑阡陌，落雪如梅，簌簌离离，不禁唏嘘落泪，悲恸欲绝。一曲终了，家中女子正欲将桃叶装殓入棺，随后送到山上的灵岩山寺火化，再将骨灰带回埋入院内桃树下，却突然听得有人叩门，三声一顿，隐忍克制。众人本不愿理睬，奈何对方仿佛不知疲惫一般，锲而不舍，颜予之母只得前去问询，只不论是谁，都婉言相劝，欲将其拒之门外。不足半刻，却匆匆转回来，集了众兄弟姊妹聚到前庭，低声商量，却将院内一干少年稚童交与颜予照管。又过了片刻，只见一位黑衣青年双手捧着骨灰盒从了诸人进了前院，疾步行到桃叶身前，深深鞠躬，哽咽着说:“奶奶，孙儿宇文洛不肖，回来得太晚了，爷爷他，到底还是陪您来了！ ”颜予一愣，心里暗自称奇，她自幼长与桃叶之手，最是知她终身未嫁，膝下更无子嗣，碎子孙满堂，却多是战时遗孤，乱世弃婴。然而颜予性格，最是遇事不惊，滴水不露，她见众长辈此时虽面色凄楚更增，却无半点惊诧，心知其中必有隐情，琴声难免更是转折莫测，一咏三叹。那青年跪坐桃叶前，双手高举骨灰盒，叩首不止，泪流满面，引得诸人悲声难遏，唏嘘呜咽。桃叶火化后，由颜予捧着骨灰盒，带回家来。桃花树下，落英满地，才挖的坑里并卧着两个骨灰盒，才要覆上新土，却听一道惊雷过后，骤雨倾盆而下，随即只见两个骨灰盒应声而裂，骨灰绞缠于桃花水之中，时而打旋，时而留驻，待得花泥欲满之时，骨灰盒碎片漂浮其上，顺势四溢，而雨顷刻即止。诸人见此情景，诧异万分，只叹痴情如斯，感天动地，倒是颜予和那青年一边饮泣，一边将碎片拾起，家人见了，纷纷围绕过来，一齐用手将土小心拢紧，用花瓣徐徐洒均匀了。
　　葬礼结束后，颜予躲在桃叶的房间里默默整理东西，见一面墙上还留着自己幼年时和桃叶共画的涂鸦，想起斯人已逝无觅处，难免悲从中来，而回顾年少种种趣事，不禁又破涕而笑，“予儿，”颜予的母亲一进来，见那清曼如泉的背影，只道是母亲在忙碌，不觉有些恍惚，细细看去，方知是颜予，难免触景生情，暗自心酸，“你奶奶她，留了些东西给你，我帮你放在这儿了，你慢慢看。”母女二人皆是眼圈通红，静静抱了一会儿，颜予的母亲将一个木匣子留给她，便转身离开。颜予将木匣子打开，见里面只有一封信，一帧白绢，便展了信先读：
　　予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奶奶已经不在人世了。奶奶离去后，家中或有变故，世局或有动荡，届时诸事纷乱，人心莫测，奶奶知你素来沉着冷静，敏行讷言，届时必然可以从容应对，化险为夷，宁家安国。
　　你度量如海涵春育，应接如流水行云。自幼善诗书，工音律，精语言，晓六艺，难得不躁不骄，宽容谦逊，同辈人中，风度气韵，一时无两；仪容才艺，无出其右。无论前路如何坎坷颠簸，你断不可耽搁荒废，使娥眉谣诼，珠玉蒙尘。
　　奶奶一生，辟绢而临，逆势而行，梦断而独，才尽而绝，风雨漂泊，从流激荡，喜忧掺半，功过相依，回首百年，过去种种，不堪一提，只此白绢生而相随，遇变则书，断非俗世之物。奶奶生平，或荣或辱，尽在其中，故不忍其沦落凡夫之手，辗转红尘之痛。
　　唯愿你此生此世，不曾虚度，相遇相伴，无有遗憾。烈心丽服，肆意春秋，漫游羁旅，殷勤岁月，在人生道路中孜孜不倦得找寻生命的真谛，追求人性的尽善尽美。
　　我最宠爱的孩子，我希望你永远记得, 只有爱，希望，和理想可以超越一切，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所夺取，破坏，只要你坚定不移的守候着他们，你将拥有一切，而你的生活，将因为你丰富的灵魂，而升华。
　　爱你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