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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里不知身是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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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予很久没有这么安稳的睡过了,阳光如温得恰到好处的酒,沁着丝丝缕缕梅子一样青涩的气息,徐徐滤过浓墨重彩的庭前芭蕉,静静滴落,于是在眼角眉梢,唇畔指尖,晕染出一圈圈光与影的涟漪。颜予听着鸟语空山,静水深流,只觉岁月静好。再睁眼时,已是残阳一点将坠未坠,晚风如锦,上绣祥云,燕燕起落,流转如波。梦里只一书生,在一处风景清奇的境地,负手四顾,口吐莲花。颜予见那书生欣赏着周围的景色,只略一沉思,旋即吟哦道:“无来无往峰出入,何去何从吾共滁?滴翠绿萝堆盘扣,流火红蓼若绮珠。鸟语匀均香一瓣,鱼翔搅乱云半图,野客爱静随鹤隐,闲人忘忧绝尘居。相逢无须着青眼,谈笑何妨有鸿儒。真个是莺声不逐春光老,花影长随日脚流的清净地!只可惜急着赶路,消遣不得!” “扑哧,先生这是要去何处?此处的路可有意思呢,先生可识得?先生驻足不前,可是因甚事困惑?” 一袭软烟罗似的风尘,带着淡淡的馨香,随着一尾灵动的嗓音,扑面迩来。待得风尘落定,那异香扑朔,清音缭绕里渐渐剥离出一副山鬼游嬉图来。只见迎面的山壁上披满了紫色的藤萝花,而那藤萝花中端坐着一个清滟纤细的小姑娘,一身鹅黄,气韵灵动,秀色天成。她手心里堆着许多细腻香甜的桃色花粉,淘气似的用嘴徐徐呵气,专心致志的将另一袭胭脂雪似的风尘轻盈地递将过来。子期手心里攥着一小捧花粉,转身相对,淡淡笑笑:“多谢姑娘惠赠,我也不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来的了。若问我去哪儿,恕难告知,因为我也不知道,只是心里仿佛被揪着,一定要去到什么地方为止,呵呵,倒让你见笑了!”
“这地方不小,先生大可先逛逛,凡事讲究个随缘,你兴许会找到歇脚的地方。”那位鹅黄衣衫的少女依旧不今不慢地荡着紫藤秋千,子期看她只在腰间束了极宽的黄绢,身上更无一点装饰,一头长发逶迤拖地,衬得小袜越发雪白脱俗。秋千上下缀满了别处飘来的粉色花瓣,不似她因秋千而起,更象秋千因她而飘逸飞舞。他回过脸去,朗声说道:“姑娘可否赏脸陪在下上山踏青?看这些山倒象是常年没人过往的,还没走出路来呢!”话毕子期便大步向山上走去,并不再回头看那女子。
一路上披荆斩棘,也不知到底走了多远,眼前却突然豁亮起来。子期猛然停住脚步,看那山下不远处无边无际白花花的一片,竟是大海,里面还有很多人在其中。身后那女子还是不急不慢的,娓娓说道:“这个就是机缘,虽说山外还是山,可是山里也不仅仅是山,你可巧儿的就见了这海,不是么?”子期缓缓地转身,看那女子模样齐整,不禁哑然失笑了,:“姑娘,我是否已经不在人世?何不直言相告,在下已猜出八九分,还请但说无妨。”
那女子将脸埋在一丛开得正茂盛的野花里,隐约听得哧哧浅笑不止,“个儿郎,目光灼灼也!”子期得到默认,却并没有想象中释怀,他斟酌着措辞,试探道:“我不知道从哪里来到这里,也不知道要去到什么地方,更不清楚自己是谁,心里仿佛一切都不在重要,又仿佛什么都割舍不下,这是一怪;姑娘一人在荒山野岭,却丝毫没有胆怯羞涩,衣着与众不同也就罢了,那花瓣落满了秋千,缘何姑娘身上却连半点痕迹都没有?我们上山,一路险峻艰难,若换平时,身上难免划破几处,衣服或许也撕碎了,而此刻与姑娘跋涉荒野,却依旧是干净利落,姑娘亦还是如此袅袅婷婷,这是二怪;那第三嘛,便是这大海,里面如此多人,却都不作游泳状,或跌或坐,皆若平地,根本无视滔天巨浪席卷咆哮,或者说,根本就没意识到身处大海。合起来看,想必我是已故之人,而你却是来渡我的了。”
“呵呵,先生果然了得!此山皆为孽障,此海名叫欲海,那世间万事,出不了孽障,离不开欲海,就是人死了,该放的不该放的,无论你愿意不愿意,到了这时候,也就都放手了。可是孽障不比欲海,你纵使死了,眼睛也未必就能看清楚,这红尘浊世,变幻莫测,生生死死的,只缘身在此山中。这里有一俗名儿,刚巧合了世上的地名,山海关。那些欲海浮沉的世人看不见你我,你我也算高人一等了呢。”那女子纤弱的身子一托,从花丛里轻盈地跃到他身边,在一块大石头上盘腿坐了,那裙子和头发,瞬间铺了一地。男子不甘心,居高临下地凑近,问:“既然是身后的世界,我怎么连一个死人也看不见?你我之外,这里再无多余的人,也太清净了吧?!”“天下孽障何其多也?每个人连自己的孽障都走不出,又怎么会走进别人的孽障,然而欲望无边,名利情欲却也都是相互关联的,所以汇聚成这一片汪洋,人们勾心斗角,相互利用,所以断断乎是分不开的。“那女子一直没有抬头,自顾自地在身下的石头上画画,手指一抹,发丝一滑,粗细深浅的几笔已经勾勒出子期的轮廓,直到说到,“扑哧,先生可知道,这天下的事儿啊,大大小小的,不过是方圆之内,人心之外。对啊错呀,生啊死呀,也不过都是相对的。真正意义上的消失,才是最可怕的呢!你们人活得太在意,纠缠错结的,好没意思!”言毕,方才抬起脑袋,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的眼睛,嘴角淡淡笑着,似乎在挑衅。子期听了,如醍醐灌顶一般,面色不由一变,一双眼只彷徨无措的盯着那女子,半晌,方才释然揖首,频频称是,与那女子相视而笑。
那女子摇摇摆摆的快步走近子期,小手一把攥住他的大手,不管不顾得就向山的另一边跑去。子期手心里热热的,连带心里也潮湿起来,丢眼去看女子神色,却是再平淡不过,仿佛小孩子们拖手游戏,自然而然的。没过多久,那女子在悬崖边儿一收,子期脚蹭下了些许松散的泥土,瞬间没了心猿意马。“这里是乌有涯(AI二声),跳过去就可以回到人间,只是一旦完成你的心愿,还要回到地下等着转世,到时候依然什么也记不得;若是跳不过去,就子虚乌有了,恩,就是魂飞魄散,永不复生...”女子没看子期,痴痴地望着谷底,仿佛自言自语,“那里一定很清净,什么都没有,生死都没了,剩下的会是什么呢?"子期嗫嚅着,"姑娘是告诉在下,我若从这里跳了去,或许可以回到人间把心事了了?钟某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还请姑娘安心。"话虽如此, 子期还是禁不住向对面看了过去, 由于寸草无生,山石似乎风化的厉害, 时不时地, 有碎石,土块打叠掉下, 无声无息, 安静乖巧的紧。“嘻嘻,先生楞着,也许过会子,赶上菩萨讲经,得儿驾的一声,骑着祥云接您来了,”那女子到底还是潇洒,刚才的茫然无措一下子就笑得无影踪。女子吃劲一丢,将腰里缠得白束丢在子期怀里,子期仿佛真真得觉得,有团祥云,如脱缰之马,疾驰而来,还未及细看,却又飞走了...远得看不见,正如那女子刚才清晰温热的背影。子期思量着, 便合双飞去, 却恍惚间, 不知道飞向哪里, 又是和谁偎依着。手里缠缠绕绕,翻来覆去的可仅仅是白绢?白绢上有题跋,瘦金体,墨色如绯色啼痕,翩缱悱恻:清歌一曲君莫笑 ,君莫笑我太痴狂!痴人自古费思量,不成曲调泪千行。击筑忘情声愈亢 ,拍书断魂舞彷徨!一叶知秋,一叶知尽秋风凉。回首往事倚新妆。山莽莽,水苍苍,白云深处腾巨浪 ,冲出朝阳似缨枪!天长长,诗朗朗,谁敢滩头笑惶恐,英雄难过零丁洋。月渺渺,路迢迢,又有将军醉沙场,一醉不起马蹄扬!啸相向,傲何妨?无人识得真玄黄,操琴幽谷梦成殇。迭迭荡荡空一场。呜呼!痴而不惘,痴而不辍,痴而不贪,痴而不伤。天下之大,唯痴人可以得其所,幸哉?悲哉 ?非志高而才疏也,实乃胸臆直抒然,来来去去,红尘悱恻,不闻人倦,生生世世,如梦如幻,亦如电兮,不昧果缘 。
里面记载了很多人跳崖的故事,结局有尽人意的,但是大多不尽人意,却是改用梅花小篆,公公整整抄着,一小阕词就概括了一个灵魂的命运。子期着眼的地方,眼睛反而热辣辣的疼,仿佛那些灵魂,存在的,曾经存在的,都涌了进去,象不肯驯服的火焰。每首词都记载着一个名字,小小的,譬如林风絮,曾是青倌 ,细眉细眼却不安分的名字,她为了回到人世,喂自己那遗腹子一口奶,期期艾艾,却坚决异常的跳了下去,青白的小脸转瞬就消失在天地间,化为乌有。还有一位,名字是弘法,曾经是寺院住持,战火纷飞的时候圆寂,死后却奋力一搏,回去将霸占寺院的外寇一把火烧个干净利落。死后应该也不会被超度的灵魂,到底是对是错,佛也无奈何,孽因生成的孽果罢了。张扬的名字,隐忍的生活,终于还是换回了生生世世的沉默,谁说不可说?渡过去的,渡不过去的,将奈公何?子期想到他们跳崖前想必和自己一样,什么也不清楚,但是为了一份心灵的不安宁,敢于不顾一切来赌博,压的注是今生的记忆和来生的渴望,须做毕生拼。子期急迫地翻看着白绢,刚看到下页有个试字,手里就一空,被人抽走了。抬头看去,果然是那女子,歪头浅笑,“这个借你看了,现在却要和你讨还回来,先行一步,告退!”笑声摔在山谷里粉碎粉碎,好象满地荧荧的粉色小花。
子期终于跳了过去,耳旁呼呼生风,眼睛睁不太开,只感觉自己一劲向下坠去,突然幽幽得,仿佛有人说,不要放手,子期觉得身子一轻,似乎被什么托着,飘过崖去。再然后的然后,垂幔雕花的檀木香床里宛若熟睡的少女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一位含笑男子,抵首倚足,状若沉醉,他两个双手交握,青丝相绾,惹得家人大愕之下,失声恸哭,男子得知少女病重,归心似箭,连夜赶路,时逢暴雨,跌落山涧,而却在少女弥留之际,以死绝之身,凭空而现,与其相约,共赴黄泉。而垂出帘外的的那只手,此刻已是完全放开,散落下淡淡的桃色花粉,传说里,地下开满了这种花,它到了晚上就要发出古琴的声音,象极了人间的高山流水。
风是此刻唯一的读者,却没什么耐心,胡乱翻弄着无主的白绢,:“物我相忘,约期又怠,试琴月裳湿透。半珏高山频击风,桂香漫,梧桐更漏。--钟子期” 另一页,淡雅的写着另半阙:“红绡翻浪,佳人何在?绿窗又见灯瘦。半珏临水强弯弓,穿心箭,灵犀伏兽。--落款却是余伯牙。”墨迹鲜红,还是新的,不象山的那边,石头上刻下的画像,已经长在那里。
没有人再会知道,伯牙曾经女伴男装,曾经摔琴祭友,又曾经飞身跳崖,用身体托起子期。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伯牙,她终于学会了放手。地下的黄花,心里装满了桃色的花粉,荧荧的,象摔碎的笑声,在晚上哼哑了一首高山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