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比说》三水一尘

24、波比说

　　阿川和雅文的恋情，如同初春的溪流，平稳而温暖地流淌了很长一段时间，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终于看到了幸福的彼岸。

　　两家大人也见了面，气氛起初还算融洽。

　　阿川不再是那个毛毛躁躁的少年，言谈举止间多了份养家男人的沉稳；雅文温婉得体，更是博得了阿公和明珠的真心喜爱。

　　一切都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直到话题不可避免地滑向了那个现实而沉重的领域——婚事的具体条件。

　　起初是试探，后来是明确的条款。

　　雅文的家人，尤其是她的母亲，态度逐渐变得强硬。

　　他们提出了在我们这座城市堪称高昂的彩礼，并且明确要求阿川必须准备一套婚房，哪怕只是付个首付，不能再住在理发店的阁楼或者与阿公同住。

　　那些具体的数字像一块块冰冷的巨石，砸碎了之前所有温馨的氛围。

　　饭桌上的笑容僵住了，空气仿佛凝固。

　　阿公的脸色由红转青，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发抖。

　　明珠试图缓和，说两个孩子感情好，可以一起努力。

　　但雅文家人的态度很坚决，话里话外透着“这是底线”、“为了女儿的未来着想”、“连这些都做不到就是没诚意”。

　　最终，那场会面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被一层更厚的阴云笼罩。

　　阿川和雅文在电话里开始了无休止的争吵，声音时高时低，充满了疲惫、委屈和互相不理解的热衷。

　　我趴在阿川脚边，听着他激动又无力的争辩，听着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的雅文带着哭腔的声音，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

　　我不明白，为什么之前那样温柔对视、轻声细语的两个人，会因为那些叫做“彩礼”和“房子”的东西，变得如此陌生和尖锐？

　　那曾经让我感到踏实温暖的感情，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枷锁？

　　阿川、明珠和阿公也因为这件事多次讨论到深夜。

　　我看到阿川，这个曾经骑着摩托车、带着我肆意追风的少年，在现实的重压下，一点点弯下了脊梁。

　　他不再大声反驳，而是沉默地听着阿公计算着家里的积蓄，听着明珠分析着贷款的可能。

　　他的眼神里，失去了和雅文在一起时的光彩，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被现实磨砺出的、近乎麻木的疲惫。

　　“爸，姐……我再想想办法。”他总是这样结束谈话，声音沙哑。

　　他的苦闷像传染病一样影响着我。

　　我变得郁郁寡欢，连趴在店门口都提不起精神，尾巴耷拉着，对路人的逗弄也毫无反应。

　　我的世界，随着阿川心情的阴霾，也变成了一片灰暗。

　　后来，阿川和雅文私下又见了几次，但每次回来，他的脸色都更加难看。

　　雅文是难过的，我看得出来，她甚至偷偷哭过。

　　但她与家人的羁绊太深，无法违背父母的意愿。

　　最终，在家庭的强大压力下，他们被迫做出了暂时分开的决定。

　　这个消息像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阿川。

　　他和雅文的联系断了，连带我也失去了与彼得、米妮见面的机会。

　　我想念那个小疯子和高冷女王，想念在雅文家阳台晒太阳的宁静午后。

　　可现在，一切都戛然而止。

　　阿川开始频繁地约大海出去喝酒。

　　大海找工作找的天昏地暗，一直没有找下合适的岗位，听阿川说他最近在快递站收发快递以作为过渡时期的收入来源。

　　两个失意的男人，常常在深夜的路边烤肉摊相聚。

　　他们要几瓶廉价的啤酒，点一堆烤串，一开始还只是低声交谈，后来便控制不住情绪，声音越来越大，带着酒意，诉说着生活的不易，爱情的艰难。

　　大海在外打工受的委屈，阿川面对彩礼的无助，最终都化作了抱头痛哭。

　　两个大男人，在烟火缭绕、人声嘈杂的夜市里，哭得像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蹲在阿川的脚边，塑料凳腿旁边散落着烤串的签子，油腻的地面沾污了我的爪子。

　　我看着他们，心里充满了茫然和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我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烦恼，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去安慰我痛苦的主人。

　　我只能靠他更近一点，用身体的温度告诉他，我还在。

　　烤肉摊的店主养了一条黄色的中华田园犬，是母的，大家都随口叫它“大黄”，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它不像我这样被精心饲养，皮毛有些杂乱，眼神却带着一股街头上摸爬滚打出来的机警和野性。

　　它是这片夜市区域的“狗老大”，熟悉每一个角落，懂得如何从客人那里讨到吃的，也懂得如何威慑闯入地盘的野猫野狗。

　　因为阿川常带我来，我和大黄渐渐熟络起来。

　　它起初对我这只体型庞大、毛.发.漂亮的家犬带着警惕，但几次接触后，发现我并没有攻击性，便接纳了我。

　　跟着大黄，我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它带着我在夜晚的街道巷陌里穿梭，认识了好几条附近的“地头蛇”土狗。它们没有精致的项圈，没有定期的美容，但它们自由、彪悍，有着一套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和社交方式。

　　当阿川和大海在酒桌上宣泄苦闷时，我们这群狗也在进行着自己的“聚会”。我们在昏黄的路灯下追逐，在垃圾堆旁分享偶尔找到的“美食”，对着路过的野猫齐声吠叫。

　　这种无拘无束、带着些许野性的生活，像一种强烈的诱惑，开始吸引着我，让我上头、让我着魔。

　　我这迟来的、属于中年狗的“叛逆期”，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我开始不满足于只是趴在店里，或者进行那短暂乏味的日常遛弯。

　　我渴望那种跟着大黄在街头奔跑、探索未知的感觉。

　　于是，在一个阿川又和大海出去喝闷酒、疏于管束我的傍晚，我竟然趁着阿公没注意，偷偷溜出了家门！

　　我凭着记忆，兴奋地朝着夜市的方向跑去。

　　脱离了牵引绳，奔跑在陌生的街道上，耳边是自由的风声，这种感觉既刺激又令人迷醉。

　　我跟着大黄和它的“兄弟们”在人群和车流间穿行。

　　我们吓到了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她发出惊恐的尖叫。

　　我们追逐着一个滚动的易拉罐，撞翻了一个路边小贩摆放的蔬菜筐，引来一阵怒骂。

　　我们还对着一个穿着亮面羽绒服的行人狂吠，只因为那反光让我们觉得新奇，把对方吓得脸色发白，贴着墙根快速溜走……

　　我当时完全沉浸在一种摆脱束缚、释放天性的狂热中，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给他人带来了困扰和恐惧，也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车辆呼啸而过，人群投来厌恶或害怕的目光，我都浑然不觉。我这只一向以“稳重”、“通人性”著称的金毛，此刻却像一只真正的流浪狗，在街头肆意妄为。

　　直到我浑身脏兮兮、舌头伸得老长、气喘吁吁地被闻讯赶来的阿川在一条小巷口堵住。

　　他脸上没有了醉意，只有震惊、后怕，以及一种深深的、混合着疲惫和愧疚的神情。

　　他看着我，看着我这副他从未见过的、野性未驯的样子，仿佛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在他沉溺于自己失意情绪的这段日子里，他已经忽略我太久太久了。

　　他走过来，没有像以前那样呵斥我，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那根被我挣脱的、略显陈旧的牵引绳，重新套在我的脖子上，然后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我脏兮兮的身体。

　　“波比……对不起……”他在我耳边低声说，声音沙哑而沉重。

　　这一刻，我那迟来的、危险的叛逆，才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闯祸后的心虚，以及被主人紧紧抱住的、熟悉的温暖与安心。

　　只是，我们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生活的阴云，并未散去，反而因为我的这次出走，增添了一抹更为复杂的阴影。

　　那次惊心动魄的街头历险后，阿川明显加强了对我的看管。

　　他不再带我去那家烤肉摊，大概是怕我再次被那种无拘无束的“野性”生活诱惑，也或许是那里承载了他太多失意的痛苦回忆。

　　我们遛弯的路线重新变得固定而乏味，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被阴云笼罩的日子。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被点燃，就很难轻易熄灭。

　　我的内心，并没有因为回归日常而恢复平静，相反，对大黄的思念和那种在街头奔跑的自由感，像野草般在我心底疯狂滋长。

　　我清楚地知道，很多行为——挣脱牵引、吓到路人、在脏乱的街头游荡——都不是正确的，这些都不符合阿公和阿川一直以来教导我的“规矩”和“稳重”。

　　理智告诉我应该做一只安分守己的家犬，可心底那股被压抑许久的、属于犬科动物的原始本能，却在声声呼唤。

　　我虽然身体被“改造”，失去了繁衍的欲望和能力，但对同类的亲近、对社交的需求、对特定个体的那份难以言喻的喜好，却并未被一同剥夺。

　　大黄，那只皮毛不算光滑、眼神却格外明亮的黄色身影，带着街头混不吝的洒脱和一种粗糙的生命力，深深地吸引了我。

　　这种吸引，无关风月，更像是一种对另一种截然不同生活方式的向往和对其核心个体的认同与迷恋。

　　于是，我破天荒地，在我这已不算年轻的年纪，开启了一段极其笨拙又充满波折的“恋爱时光”。

　　我单方面的，将大黄视作我沉闷生活的救赎和唯一的“街头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