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比说》三水一尘

25、波比说

　　我无法再去烤肉摊，就只能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寻找它的踪迹。

　　遛弯时，我会拼命嗅闻空气，希望能捕捉到它残留的气味。

　　听到远处传来熟悉的犬吠，我会立刻竖起耳朵，心脏狂跳。

　　我甚至开始抗拒回家，在阿川拉我离开时，会固执地望向夜市的方向，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呜咽。

　　偶尔，极其幸运的偶尔，我能在非遛弯时间，透过理发店的玻璃门，瞥见大黄矫健的身影从街角一闪而过。

　　那一刻，我会激动得浑身颤抖，疯狂地用爪子刨着门，恨不得立刻冲出去。

　　阿川对此忧心忡忡，却似乎无法理解我内心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的变化。

　　当我难得地、再次有机会在阿川稍微放松警惕的傍晚接近那片区域时，我迫不及待地寻找大黄。

　　然而，我很快发现一个让我无比失落和焦躁的事实：大黄，并不仅仅属于我。

　　它是这片街区的“女王”，身边从不缺乏追随者。

　　有几只体格健壮、同样带着街头痞气的公土狗，总是环绕在它身边，它们彼此熟悉，互动亲昵。

　　我这个外来者，这个穿着漂亮项圈、吃着精致狗粮的“家养大少爷”，在它们眼中，或许只是个可笑的闯入者。

　　看到大黄与其他土狗互相嗅闻、并肩巡视领地，甚至接受它们叼来的食物碎片时，一种陌生的、灼热的情感在我胸中翻腾——那是嫉妒，是强烈的占有欲。我无法容忍其他狗靠近它！

　　我开始试图挤开那些围绕在大黄身边的土狗，笨拙地学着它们的样子，试图用头去蹭大黄，向它示好，同时也向其他狗展示“主权”。

　　我的介入，显然打破了它们原有的平衡。

　　起初，那些土狗只是对我发出警告的低吼，或者用身体冲撞我。

　　但我被那种莫名的“爱意”和捍卫“爱情”的冲动蒙蔽了理智，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更加执着地往大黄身边凑，甚至对着那些我认为的“情敌”龇出牙齿，发出威胁的咆哮。

　　冲突终于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一次，当一只黑背黄腹、格外健硕的公土狗再次凑近大黄时，我积压的怒火和醋意彻底爆发了。

　　我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试图将它撞开。

　　那土狗显然是个打架的老手，它灵巧地躲开我的冲撞，眼中凶光毕露，回头就冲着我前腿咬来！

　　我毕竟缺乏真正的打斗经验，平日里最多和彼得那种小不点玩闹。

　　面对这迅捷而凶狠的攻击，我躲闪不及，只觉得前腿一阵剧痛！

　　它尖利的牙齿划破了我金色的毛发，留下了几道清晰的血痕。

　　我痛得惨叫一声，下意识地后退。

　　那土狗并没有追击，只是站在大黄身前，对我发出胜利者般的低吼。

　　大黄则在一旁淡漠地看着，仿佛这场因它而起的争斗与它毫无关系。

　　受伤的疼痛让我瞬间清醒了不少。

　　我看着自己流血的前腿，看着那群对我虎视眈眈的土狗，再看看无动于衷的大黄，一种混合着□□疼痛和巨大屈辱的感觉涌了上来。

　　我这迟来的、轰轰烈烈的“初恋”，不仅没有得到回应，还以这样狼狈的挂彩告终。

　　那一刻，我的心凉了，大黄它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渣女”啊！

　　我灰溜溜地、一瘸一拐地退出了那片是非之地，将土狗们带着嘲讽意味的吠声甩在身后。

　　身体的伤很快会被治愈，但心里那种混合着迷恋、挫败和对自己失控行为的茫然，却久久无法散去。

　　我这只被绝育的家犬，终究无法真正融入那个野性的世界，甚至连一场自以为是的“恋爱”，都搞得如此狼狈不堪，险些万劫不复。

　　我带着腿上的伤，垂头丧气、一瘸一拐地蹭回家时，阿川一眼就看到了我前腿毛发上凝结的血痂和明显的伤口。

　　他原本就因为生活不顺而积压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了。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了我的伤口，脸色阴沉得可怕。

　　“谁干的？哪条野狗咬的？！”他声音里压着风暴。

　　我瑟缩着，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是下意识地朝着夜市的方向望了望。

　　阿川二话不说，重新给我套上牵引绳，语气强硬：“走！带我去找！反了天了，敢咬我的波比！”

　　我内心充满了矛盾，一方面，腿上的疼痛和刚才的屈辱让我心有余悸。

　　另一方面，一种莫名的、想要在主人面前证明“凶手”、甚至隐隐希望阿川能为我“主持公道”的念头，驱使我拖着伤腿，带着他再次走向那个让我又怕又向往的地方。

　　我们很快就在一个垃圾箱旁找到了正在翻找食物的大黄，而那只咬伤我的健硕黑背公狗，也如同忠诚的护卫般，守在不远处。

　　看到它们，尤其是那只公狗投来的凶狠目光，我立刻害怕了，下意识地往阿川身后缩，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呜咽。

　　阿川怒火中烧，指着我对那公狗吼道：“是不是你咬的？！”

　　他又环顾四周，向旁边几个摊主打听，得到的回复证实了，那只黑背公狗确实是这附近的流浪狗头目之一，凶悍得很，没人管，医药费自然也无处索赔。

　　这个结果像火上浇油，阿川憋闷了许久的、关于彩礼的、关于分离的、关于生活所有不如意的怨气，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他四下张望，抄起墙角一根不知谁丢弃的木棍，怒气冲冲地就将那只黑背公狗逼到了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

　　“波比！上！咬它！咬回去！”阿川红着眼睛，对我喊道，他似乎想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替我，也替他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我看着那只龇着牙、发出威胁低吼的公狗，恐惧让我四肢发软，根本不敢上前。

　　而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大黄，看到同伴被逼入绝境，突然急了！

　　它发出一声急促的吠叫，仿佛发出了某种指令，周围另外两三只流浪狗立刻围了上来，对着阿川龇牙咧嘴，形成了对峙之势。

　　阿川挥舞着木棍，试图驱散它们，嘴里骂着，但棍子始终没有真正狠狠地落下去。

　　我知道，他不是真想打死它们，他只是被生活逼到了墙角，满腔的愤懑无处发泄，只想用这种方式吓吓对方，出一口恶气罢了。

　　这边的骚动引起了烤肉摊老板的注意。

　　他怕事情闹大，影响生意，更怕阿川被狗咬伤惹上麻烦，连忙抄起通炉子用的、带着焦黑痕迹的火钳子冲了过来，嘴里吆喝着，用力挥舞，驱赶那群流浪狗。

　　场面瞬间更加混乱，狗吠声、呵斥声、棍棒和火钳的挥舞声交织在一起。

　　在一片混乱中，老板的火钳子不小心，或者说情急之下没控制好力道，重重地打在了正试图保护同伴的大黄的屁股上！

　　“嗷呜——！”大黄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痛苦的惨叫，整个身体像弹簧一样猛地蹦起老高，吃痛之下，它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本能地朝着相对空旷的马路方向亡命狂奔！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就在它蹿上马路的一瞬间，一辆疾驰而过的轿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却已然来不及——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撞击声。

　　大黄的身体像一片破败的黄色落叶，被撞飞出去，滚落在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我们所有人都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刚才还充满怒骂和狗吠的喧嚣，瞬间死寂。

　　紧接着，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那个烤肉摊老板，愣神之后，竟然一个箭步冲上前，扑到大黄尸体旁边，开始捶胸顿足、哭天抢地起来：“我的狗啊！我养了这么多年的狗啊！你怎么就这么被撞死了啊！赔钱！你必须赔钱！” 他一把揪住刚从车上下来的、脸色煞白的司机。

　　司机显然也被吓到了，但很快反应过来，立刻报了警。

　　警察很快赶到，混乱的现场被控制起来。

　　周围有知情的群众看不过去，小声对警察说：“警官，这根本就不是他的狗，就是条流浪狗，他这是想讹钱呢！”

　　在警察的调解和询问下，烤肉摊老板最终无法证明自己是狗主人，讹诈未能得逞。

　　但司机或许是出于同情，或许是想尽快了结麻烦，最终还是在警察的见证下，给了老板五百块钱，算是了结了这场因流浪狗引发的闹剧。

　　阿川自始至终紧紧拉着我的牵引绳，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一切。

　　他最初的怒火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和后续的闹剧冲击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无力的荒谬感。

　　他默默地拉着我，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我不知道大黄的尸体最后是被环卫工人清理走了，还是被随意掩埋了。

　　它的生命，结束得如此仓促而卑微，像街边一盏骤然熄灭的灯火。

　　回到家里，我趴在自己的垫子上，腿上的伤隐隐作痛，但心里的空洞和悲伤却更加汹涌。

　　就算大黄是个“母海王”，对我不屑一顾，甚至间接导致我受伤，但它毕竟是我这沉闷狗生中，第一次如此强烈想要靠近、想要追随的同类，是我迟来的、笨拙的“初恋”。

　　它带着野性与自由的身影，曾短暂地照亮过我灰暗的世界。

　　如今，它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消失，让我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悲伤。

　　我开始拒绝出门，对最喜欢的零食也提不起兴趣，整天无精打采地趴着，连尾巴都懒得摇一下。

　　阿川担忧地抚摸我，我也只是勉强回应一下。

　　我看着窗外，却再也看不到那个黄色的身影。

　　深夜里，我会想起它在街头奔跑的样子，想起它最后那声凄厉的惨叫，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哀伤的呜咽。

　　我好像，真的得了人们常说的那个……抑郁症。

　　生活的阴云未曾散去，如今又添上了一笔无法挽回的、带着血腥味的死亡阴影。

　　我的世界，仿佛彻底失去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