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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波比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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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焕新美业”的日常,在明珠姐姐买下新房后,仿佛镀上了一层更加安稳的光泽。
阿川干劲十足,我也尽职尽责地履行着我“镇店之宝”的职责,日子平静而充实,然而,平静的湖面下,潜流从未真正停止涌动。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深夜,空气中带着一丝初秋的凉意。
因为第二天要赶早给一位老主顾烫发,阿川那晚睡在了店里阁楼。
我照例趴在一楼门口柔软的垫子上,耳朵贴着微凉的地板,全身的感官在寂静中被放大。
突然,一阵极其细微、却绝不属于夜晚正常声响的金属刮擦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宁静。
我的耳朵瞬间转向声音来源——店门的方向。
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呜咽。
声音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又响起来,更加急促,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破坏欲。
是撬锁的声音!
一种保护领地和主人的本能像电流般瞬间贯穿我的全身,我猛地站起来,全身毛发倒竖,对着门口发出了响亮而极具威慑力的吠叫:“汪!汪汪汪!”
阁楼上立刻传来了阿川惊醒的、带着睡意的询问:“波比?怎么了?”
我没有停止吠叫,反而更加狂躁地用爪子拍打着门板,试图冲出去。
我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不仅惊醒了阿川,也惊动了隔壁早已熄灯的邻居。
阿川趿拉着拖鞋快步下楼,隔着玻璃门,他看到了外面一个慌乱逃窜的黑影。
他猛地拉开门,我立刻冲了出去,对着那个消失在街角的影子愤怒地咆哮,直到再也闻不到那陌生的、带着罪恶气息的味道。
邻居家的灯也亮了,有人推开窗户探出头来询问。
阿川惊魂未定,看着门锁上明显的撬痕,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蹲下身,用力抱住还在低吼的我,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好波比……好样的!多亏了你!多亏了你!”
这件事第二天就在街坊间传开了。
人们津津乐道于“焕新”理发店那条通人性、护主忠勇的金毛犬。
阿公来店里时,听着老顾客们的夸赞,第一次没有谦虚或反驳,而是摸着我的头,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对众人说:“那是,波比可是我们家的福将!” 这件事甚至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一些原本只是路过的客人,因为听说了这件事,特意进来看看我,顺便理个发,店里的生意似乎也因此更红火了几分。
然而,这份由我带来的“荣耀”和安稳,并未持续太久,就在这件事发生后没几天,宗强向阿川提出了离职。
那是一个傍晚,店里没有客人,宗强磨蹭到最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离开,而是低着头,声音晦涩地对阿川说:“川哥……我……我想走了。”
阿川有些错愕:“走?去哪儿?手艺还没学精呢。”
“我不适合干这个。”宗强依旧低着头,不敢看阿川的眼睛,“这两年,谢谢川哥你的收留和照顾。我……我十八了,是大人了,想出去闯一闯。”
阿川看着他,沉默了。
他想起宗强刚来时的勤快和后来的变化,想起他最近时常心不在焉、频繁看手机的样子,也想起父亲之前叹息着说过的话:“那孩子眼神飘,跟你当年不一样。你是不安分,他是没根,他待不住的。”
阿川没有像当年他父亲阻拦他那样强行挽留,他知道,有些路,别人是拦不住的。
他叹了口气,从柜台里拿出一些钱,塞到宗强手里:“既然你决定了,哥也不拦你。这点钱你拿着,刚出去,处处要用钱,记住,无论到哪里,干什么,都要走正道。”
宗强接过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焕新美业”,背影很快融入了夜色。
他走的时候,只带走了他自己的一个小包,看起来轻飘飘的。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只有我和阿川相依的日子。
宗强的离开,起初像投下了一颗小石子,但涟漪很快平息。
阿川偶尔会提起他,猜测他在外面做什么,过得好不好,但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直到几个月后,一个平静的午后,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焕新美业”的门口。
几名表情严肃的警察走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戴着手铐、低着头、身形消瘦的年轻人——是宗强!
店里当时还有客人,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阿川手里的推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宗强被警察押着,在店里指认了几个地方,眼神始终回避着阿川震惊而痛心的目光。
整个过程很快,警察问了几句,做了记录,然后便带着宗强离开了。
临走前,宗强飞快地抬眼看了阿川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羞愧,有绝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麻木。
警察随后给阿川做了详细的笔录。
从警察严肃的询问中,阿川和随后赶来的阿公、明珠才拼凑出令人心惊的事实:宗强参与了团伙斗殴,并用一把仿制手.枪威胁恐吓打伤了人还参与了入室抢.劫。
更让阿川感到脊背发凉的是,警察提到,那把作案的仿制手枪,据宗强交代,最初竟然就藏在他理发店的阁楼里,是他离开时才带走的!而现在,那把枪下落不明,警方正在全力追查。
“枪……藏在店里?”阿川脸色煞白,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回想起宗强有时会独自在阁楼待很久,想起他离开时那个看似轻飘飘的包……一阵后怕如同冰水浇头。
他一直以为自己给了宗强一个避风港,却不知这个港湾里,早已埋下了危险的种子。
震惊和恐惧过后,阿川的第一反应是想办法救宗强。
他试图联系宗强那早已失去音信的父母,自然是徒劳,他又想着自己能不能找律师,尽一份力。
“人各有命!”阿公得知他的想法后,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打断了他,“他走了歪路,持枪伤人、抢.劫,这是大错!做错了事,就得自己承担后果!你现在去掺和,能改变什么?别把自己也搭进去!”
阿川看着父亲沉痛却清醒的眼神,最终无力地垂下了手。他明白,父亲说的是对的。有些深渊,一旦跌落,旁人无力回天。
他最终只能想办法辗转联系上了宗强年迈的奶奶,告知了情况,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
挂了电话,阿川心里堵得厉害。
电话那头的老人声音苍老而麻木,仿佛早已被生活磨尽了所有情绪,只是喃喃道:“知道了,作孽啊……”
阿川不放心,问清了地址,第二天下午趁着店里客人不多的间隙,骑着摩托车,带上我,按照地址找了过去。
那是一片位于城市边缘、即将拆迁的棚户区。
低矮的房屋拥挤在一起,墙壁斑驳,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垃圾腐败的混合气味。
我跟着阿川在一间用石棉瓦和旧砖头搭成的简陋棚屋前停下,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里面传来窸窣的动静。
开门的是宗强的奶奶,一个佝偻着背、脸上布满深深皱纹的老人。
她比阿川想象中还要苍老、瘦小,身上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服,手上满是劳作的痕迹和陈年污垢。
屋里光线昏暗,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角落里堆着一些整理好的废纸板和空瓶子。
“你是……阿川?”老人眯着眼,认出了他。
“奶奶,是我。”阿川心里一酸,把路上买的一篮水果递过去,“我来看看您。”
老人颤巍巍地让他进屋,屋里狭小得几乎转不开身。她拿起一个掉了瓷的茶缸,想去倒水,被阿川拦住了。“奶奶,您别忙了,我坐坐就走。”
阿川原本以为老人还不知道宗强的事,正斟酌着如何开口告知情况。
却见老人默默地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地面,缓缓说道:“你不用瞒我啦……我前几天,在那边垃圾站捡瓶子的时候,就听人说了……他们指着我说,那就是那持枪伤人的孩子的奶奶……”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阿川看到她那布满老茧、关节变形的手在微微发抖,“我当时啊,整个人都木了,差点站不住。”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一件极其遥远而痛苦的事情,“我没法子啊,也找不到他爹妈……就一个人,打听了好久,摸到了那个……法律援助中心。那里的人跟我说,要是没钱请律师,到时候可以申请啥援助,或者法院会指定律师给他说话……叫我别急。”
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生的疲惫和绝望:“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太婆,还能做什么呢?捡点破烂,混口饭吃都难……有时候想想,干脆死了算了,也省得看着心里绞着痛……真是没办法了,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阿川坐在那里,听着老人用最平缓的语气,讲述着最绝望的话语,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说点安慰的话,想说也许还有转机,但理智清楚地告诉他,这一切在冰冷的法律和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管不了,他改变不了宗强的命运,甚至无法给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那种深切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在老人送他到门口时,他悄悄地把带来的两百块钱——那是他今天开店几乎全部的收入,压在了那篮水果下面。
离开那片破败的棚户区,阿川重新骑上摩托车,我也跳上车,我听到阿川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阳光照在身上,也驱不散那股从他心底渗出的寒意。
他帮不了宗强,也救不了那位绝望的老人,他能做的,仅仅是在水果篮下压上自己一天的收入,用这种微不足道的方式,试图分担一点点那沉重到足以压垮生命的苦难。
后来,听说宗强因为持械伤人,被判了几年。
消息传来那天,阿川沉默了很久,一个人坐在店里,摩挲着宗强曾经用过的、如今已蒙上细细灰尘的理发工具。
我走过去,安静地趴在他脚边,他俯身抱住我,把脸埋在我厚实的毛发里,久久没有动弹。
很多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曾经无家可归、眼神里带着倔强和茫然的少年。
偶尔,我会想起他偷偷省下肉丸子给我的样子,想起他笨拙地学习洗头时弄湿了自己一身的狼狈。
比起他动荡不安、最终迷失方向的人生,我这条有人照顾、有人疼爱、能够安稳地守护着一个家的狗生,是何其幸运。
命运的无常与个体选择的重量,在那副冰冷的手铐和宗强麻木的眼神中,给我这只狗,也上了沉重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