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比说》三水一尘

18、波比说

　　七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泼洒在大学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的浓香，以及一种名为“毕业”的、混合着兴奋、怅惘与无限可能的特殊气息。

　　这一天，连我这个平日里只能守在库房或店里的金毛犬波比，都被盛装打扮——阿公特意给我系上了一个崭新的红色领结，阿川则早早关了店门，一家人怀着无比郑重和骄傲的心情，来到了明珠姐姐的大学。

　　校园里人声鼎沸，随处可见穿着黑色学士袍、头戴方顶帽的年轻面孔，他们像即将展翅的雏鸟，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

　　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姐姐，她穿着那身宽大的学士袍，怀里抱着一束灿烂的向日葵，站在同学中间，笑容明媚。

　　当她的名字被念响，她稳步走上台，从师长手中接过那卷系着红色丝带的毕业证书时，坐在下面的阿公，背挺得笔直，眼眶微微湿润。

　　阿川则拼命鼓掌，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

　　我虽然不懂那卷纸象征着什么，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从阿公和阿川身上传递出的那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自豪与喜悦。

　　那一刻的明珠姐姐，仿佛全身都在发光。

　　她完成了父母未曾企及的期望，用知识为这个家赢得了第一份沉甸甸的荣誉。

　　典礼结束后，她跑向我们，首先拥抱了阿公，然后把脸埋在我毛茸茸的脖颈里，深吸了一口气，我听到她用极轻的声音说：“波比，我做到了。”

　　她的声音里，有轻松，有感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选择的迷惘。

　　那份迷惘，如同投在清澈溪水里的一颗小石子，在当时热烈的气氛中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却悄然荡开了后续故事的涟漪。

　　时间像一条沉默的河，表面平静，水下却涌动着决定命运的暗流，我能感觉到，家里的空气变得和往常不一样了。

　　阿公看报纸时，会久久停留在了招聘版块。

　　阿川在给客人理发时，偶尔会走神，目光飘向窗外。

　　而明珠姐姐，她待在房间里的时间变长了，对着那个发光的屏幕（后来我知道了那是电脑）一坐就是很久，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期待、焦虑和某种难以言说的紧张气息。

　　我虽然无法理解那些印在纸上的字符和屏幕上的信息具体意味着什么，但我能从家人的神态和语气中捕捉到，有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而这件事，围绕着明珠姐姐。

　　后来，从他们零碎的交谈中，我渐渐明白，姐姐大学毕业了，她收到了很多“工作机会”，就像很多条通往不同远方的路，摆在了她面前。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来自很远的外省的大公司，据说给的“薪资”很高，而且在结婚前，可以住在免费的“员工宿舍”里。

　　这对我们这个普通的家庭来说，听起来像是一个闪闪发光、难以企及的好机会。

　　阿公和阿川谈论起这个时，语气里都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和兴奋。

　　“明珠有出息了！那么大公司！”

　　“去了那边，环境好，发展空间大。”

　　可是，我发现明珠姐姐的笑容背后，总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她不像阿川当年收到摩托车礼物时那样，有着纯粹的、毫无负担的狂喜。

　　一个夏夜，闷热无风，只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嘶鸣，我趴在阳台门口纳凉，听到里面传来阿川和姐姐低低的谈话声。

　　“川，那份外省的工作……我还在犹豫。”姐姐的声音带着疲惫。

　　“犹豫什么？多好的机会啊！爸妈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多高兴。”阿川的声音有些急切。

　　“我知道机会好……可是，”姐姐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爸年纪大了，身体你也知道，时不时这里痛那里不舒服。你的店也才刚刚稳定下来，万一……万一家里有点什么事，我离得那么远，怎么赶得回来？我怎么放心得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听到阿川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阿川才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沉稳：“姐，家里有我。”

　　“你不用担心爸，我能照顾好，我的店现在挺好的，以后会更好，你不能因为担心我们，就把自己的前程绑在家里，你应该去飞，去更远的地方看看。”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属于男人的担当，让我仿佛看到了阿公的影子。

　　“可是……”

　　“没有可是！”阿川打断她，语气坚定，“这个家，以后有我扛着，你尽管去闯！”

　　谈话结束了，但那份沉重的氛围并没有散去。

　　深夜，我听到阳台有细微的响动，悄悄走过去，看到明珠姐姐一个人靠在栏杆上，望着远处零星的灯火，肩膀在微微颤抖，月光照在她脸上，映出晶莹的泪痕。

　　她发现了我，蹲下身，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她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毛发里，温热而潮湿。她把脸埋在我脖子上，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像倾诉一个秘密般对我说：“波比……我不想走……我舍不得你们……我不想离你们那么远……”

　　她的悲伤和无助，像夜色一样包裹着我，我安静地依偎着她，用身体给予她无声的安慰。

　　那一刻，我明白了她所有的犹豫和挣扎。

　　那条看似光明的远方之路，对她而言，却意味着与家人的分离，意味着在家人可能需要她时，她的无能为力。

　　几天后，明珠姐姐做出了一个让全家人都大吃一惊的决定，她拒绝了所有的工作机会，包括那个令人羡慕的外省职位。

　　她宣布，她要自己创业，搞一个辅导机构。

　　“做这个工作自由，只要勤快，挣钱就快，我想快点挣到钱，改善家里的条件。”她这样解释，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阿公先是震惊，然后是生气：“胡闹！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学，就是为了让你回来当个辅导老师？那跟没上大学有什么区别！”

　　阿川也试图劝说：“姐，太辛苦了，而且有风险，还是找个稳定工作好。”

　　但明珠姐姐一旦下定决心，便展现出惊人的毅力和魄力，她不再需要别人的认可，而是开始了行动。

　　她租了一个小教室，自己设计宣传单，顶着烈日去学校门口发传单，耐心地向家长们介绍。

　　起初，学生寥寥无几，但她从不气馁，对每一个来的孩子都倾注了极大的耐心和心血。

　　家人最初的不理解和反对，在看到她的辛苦和坚持后，渐渐化为了心疼和支持。

　　阿公不再说什么，只是每天会给她留好热饭热菜；阿川则利用自己在街坊邻里积累的人气，悄悄帮她宣传，还把宗强派去帮她打扫教室、搬搬抬抬。

　　而我，也成了她小小的“帮手”。有时晚上她去教室备课，会带上我，我安静地趴在教室角落，听着她反复演练课程，看着她伏案疾书的背影，感受着她为这个家奋力拼搏的那股劲儿。

　　天道酬勤，姐姐的辅导机构因为教学效果好，口碑渐渐传开，学生越来越多。

　　一年，两年……时光在姐姐忙碌的身影和不断增加的课时费中飞快流逝，那个曾经需要家人担忧的女孩，已经凭借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奋斗出了模样。

　　一个寻常的周末，姐姐召集了全家，包括我，神神秘秘地宣布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

　　我们坐上车，来到一个崭新的小区，楼房漂亮，环境整洁。

　　姐姐带着我们走进其中一栋楼，乘坐电梯上楼，然后用一把崭新的钥匙，打开了一扇房门。

　　“家人们，来看看我们的新家！”姐姐的声音里充满了激动和自豪。

　　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房子，阳光透过大大的窗户洒进来，地板光洁，墙壁雪白，厨房和卫生间干净整洁。和我们之前住的租的房子相比，这里简直像天堂。

　　阿公颤巍巍地走进去，他用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抚摸着雪白的墙壁，光滑的窗台，他的肩膀开始微微发抖。

　　然后，他转过身，我看到，这个一向强硬、总是骂骂咧咧的老人，眼眶通红，大颗大颗的眼泪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好……好啊……明珠……爸……爸这辈子……没想到……还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阿川也红了眼眶，他用力抱住姐姐，声音沙哑：“姐，谢谢你！你真了不起！”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感人至深的一幕。

　　虽然我不完全理解“房子”对人类意味着什么，但我能感受到阿公泪水中的如释重负和巨大喜悦，能感受到阿川语气里由衷的骄傲和感激，更能感受到明珠姐姐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通过自身奋斗改变家庭命运的、耀眼的光芒。

　　阿川激动地拉着我的前爪，带我“验收”每一个房间。

　　“波比，你看，这是客厅，多亮堂！这是阳台，以后你可以在这里晒太阳！这是你的地盘！”他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规划着。

　　最后，他蹲下来，抱着我的头，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无比认真地对我说：“波比，你看到了吗？姐姐为我们挣来的！以后，我们都会有大房子住了！再也不用挤在出租房里了！”

　　那一刻，我仰头看着这间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房子，看着泪流满面却笑容满面的阿公，看着相拥而泣的兄妹俩，心中充满了温暖的激荡。

　　我见证了明珠姐姐的不容易，从她的犹豫、她的眼泪，到她奋不顾身的拼搏，再到此刻梦想成真的喜悦。

　　她用自己的选择和汗水，扛起了这个家更远的未来。

　　她不是飞走了，而是为这个家，筑起了一个更坚固、更温暖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