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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波比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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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焕新美业”的生意逐渐步入正轨,阿川忙碌而充实。
我作为店里的“形象代言”,日子也过得规律且安逸。
就在我以为生活将一直这样平静流淌下去时,一位特殊的“朋友”闯入了我的世界,用她短暂而浓烈的晚年,给我上了一堂关于生命与离别的课。
我们的新房东,也就是这个理发店的房间的产权人,是一位叫锦绣的中年女性。
她是本地土著,性格如同她的名字,带着一种丰饶而豁达的气场,因为家里拆迁分得了不少房产,她为人十分大方,从不斤斤计较。
她经常来店里看看,有时是收租,有时就是单纯路过和阿川聊几句。
一个秋日的下午,锦绣牵着一只金毛犬来到了店门口。
那是一只母金毛,名字叫珍妮。
但和我印象中金毛矫健威猛的形象不同,珍妮显得老态龙钟,毛发虽然被打理过,却依旧能看出曾经的干枯暗淡,眼神浑浊,带着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温和。
更明显的是,她的一条后腿有些瘸,走路时一颠一颠的。
“阿川,你看我这新闺女,怎么样?”锦绣笑着,语气里满是怜爱。
阿川迎出去,好奇地打量着珍妮。锦绣便打开了话匣子,讲述了她和珍妮的缘分。
“上个月我开车走高速,远远就看到路边有个晃晃悠悠的影子,差点让后面的大车给撞了!吓死我了!开近一看,是这老家伙,瘦得皮包骨头,浑身脏兮兮的,在路边垃圾堆里翻东西吃。那眼神,哎呦,看得我心都碎了。”锦绣抚摸着珍妮的头,珍妮温顺地蹭着她的手心。
“我赶紧靠边停车,把她抱上车,带去宠物医院一检查,好家伙,年纪大了,一身老年病,那条瘸腿是以前骨折过,没接好,长歪了。医生说重新接骨手术麻烦,而且它年纪大了恢复慢。我想着,总不能看着它死在外头吧?就花钱给它治了,能缓解点痛苦也好。后来也没人认领,估计是被抛弃的,我看它可怜,干脆带回家养着了。”
“那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啊!接手这烫手山芋!”阿川冲她竖起了大拇指。
锦绣叹了口气,又笑起来:“这家伙,估计以前从来没吃饱过,到我家可算找到天堂了!特别能吃,给多少吃多少,你看这才一个多月,胖了多少!现在狗生最大的乐趣就是吃饭和睡觉。”
果然,珍妮的体型显得有些臃肿,行动迟缓,但那圆滚滚的肚皮似乎昭示着它晚年的“幸福”。
阿川听得唏嘘不已,连声道:“锦绣姐,您真是好心人,珍妮遇到您是它的福气。”
就在这时,珍妮注意到了趴在店里的我,她那原本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她挣脱锦绣的手,一瘸一拐地、却目标明确地向我走来。
她凑到我身边,用鼻子使劲嗅着我,围着我打转,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过分的热情。
我被她嗅得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她试图用头蹭我,甚至想做出一些超越朋友界限的亲昵举动时。
我下意识地躲开了,走到阿川身后。
我已经不是完整的公狗,那些属于雄性的本能和冲动早已离我远去,对珍妮的热情只觉得莫名和一丝烦躁。
“哟呵!”阿川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起来,对锦绣打趣道:“锦绣姐,您家这珍妮可以啊,老牛还想吃嫩草?看上我们家波比了?”
锦绣也乐了:“可不是嘛!这老家伙,心思还挺活泛,波比这么帅,它动心也正常。”
从此以后,锦绣来店里的次数似乎更频繁了,每次都带着珍妮。
珍妮仿佛认准了我,每次见到我,都会用它那蹒跚的步伐热情地迎上来,用它湿漉漉的鼻子拱我,用那种带着老年狗特有气味的、黏糊糊的方式表达“友谊”。
我一开始是嫌弃的,躲着她,甚至会对她发出低沉的警告声,但她似乎毫不在意,依旧固执地、笨拙地试图靠近我。
阿川和锦绣常常看着我们俩笑。
阿川说:“波比,珍妮阿姨是喜欢你,你别那么高冷嘛。”
锦绣则说:“珍妮,你矜持点,看把波比烦的。”
时间久了,我似乎也习惯了这份沉重的、带着药味和衰老气息的“友谊”。
我不再刻意躲避,允许她趴在我旁边晒太阳,听她沉重的呼吸声。
我们会一起看着街景发呆,她会偶尔用舌头舔舔我的耳朵,动作缓慢而温柔。
我渐渐明白,她并非有什么非分之想,那只是她表达亲近和抗拒孤独的方式。
在这个陌生的、好不容易获得的安稳晚年里,她或许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沉默的伙伴。
我们成了一对奇特的“忘年交”。
冬天来了,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了街道和屋顶,世界变得洁白而安静。
锦绣带着穿上了红色小棉袄的珍妮来到店门口的空地上,阿川也放下手里的活,带着我加入了这场雪中的嬉戏。
雪花落在我的鼻尖上,凉丝丝的。
我兴奋地在雪地里奔跑,留下一个个梅花状的脚印,偶尔会猛地刹住车,啃一口干净的雪。
阿川团起雪球,扔向我,我跳跃着去接,雪球在嘴边炸开,带来一阵清凉。
珍妮显得格外开心,它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活动过了。
它穿着红色的小袄子,像一团移动的、笨拙的雪球。
它不能奔跑,就在雪地里慢慢地走,用鼻子拱起一小堆雪,然后傻乎乎地看着雪花飘散。
它甚至尝试像年轻时那样,想在地上打个滚,但因为太胖和腿脚不便,只是歪歪扭扭地侧躺下去,在雪地里留下一个巨大的、可爱的凹痕,发出满足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锦绣和阿川看着它的憨态,笑得前仰后合。
那一刻,雪白的世界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珍妮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孩子般纯粹快乐的光芒,它看看我,又看看它的主人,尾巴费力地摇晃着。
我跑过去,用头轻轻顶了顶它胖乎乎的身子,它则伸出舌头,温暖地舔了舔我冰凉的脸。
这温馨的画面,如同冬日里最暖的一束光。
然而,美好的事物似乎总是短暂的。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雪下得更大了,锦绣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珍妮来遛弯,直到中午,她才红肿着眼睛来到店里,声音沙哑地对阿川说:“阿川……珍妮……珍妮走了。”
阿川愣住了:“走了?什么时候?”
“就昨晚……睡下的时候还好好的,早上就没醒过来……”锦绣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医生说……它年纪太大,身体器官衰竭了,加上胖,心脏负荷大……能撑到现在,已经算是在享福了。”
她哽咽着:“它走得很安详,像是在睡梦里去的……就是……就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阿川连忙安慰她,心里也堵得难受。
我趴在垫子上,听着他们的对话,起初我并不完全明白“走了”的含义,直到下午,阿川带我到锦绣家做最后的告别。
珍妮被一个柔软的毯子包裹着,那毯子里露出珍妮熟悉的、戴着红色项圈的脑袋,但它一动不动,眼睛紧闭,仿佛还在沉睡,却没有了呼吸,没有了那沉重的、带着温度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的、死寂的味道。
那一刻,我明白了。
珍妮不会再热情地、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了;不会再用它那湿漉漉的鼻子拱我了;不会再在雪地里笨拙地打滚了;也不会再用它那温柔的舌头舔我的耳朵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落落的难过席卷了我,它不像当初以为阿公要抛弃我时那样尖锐,也不像看到阿川离开时那样忧愁,而是一种沉甸甸的、缓慢弥漫的悲伤。
我看着那个被毯子包裹的、毫无生气的身体,第一次如此直观地面对同伴的死亡。
锦绣最终抱着珍妮的遗体上车离开了,说是已经联系好了地方安葬它,还要给它买个碑。
阿川站在车后,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格外孤寂,他回头看了看我,走过来,蹲下身,用力抱了抱我。
“波比,珍妮去没有病痛的地方了。”他低声说,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回到店里,雪依旧无声地下着,覆盖了一切痕迹,仿佛那个穿着红棉袄、在雪地里蹒跚的胖胖身影,从未出现过。
但我知道,那个短暂闯入我生命、带着一身病痛和满心渴望温暖的老年朋友,已经在我心里,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关于生命脆弱与珍贵的印记。
冬天,带走了珍妮,也让我这只正值壮年的狗,初次尝到了失去同伴的苦涩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