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比说》三水一尘

16、波比说

　　“焕新美业”四个字，用亮蓝色的亚克力材质镶嵌在崭新的白色门头上，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光。

　　比起之前那个逼仄的老店，这里宽敞、亮堂，墙壁刷得雪白，镜台光可鉴人，黑白格子的地砖一直延伸到门口。

　　空气中弥漫着油漆、新家具和阿川精心调制的消毒水混合的味道，这是一种属于“开始”的味道。

　　阿川的新店开业这天，热闹非凡。

　　阿川听从了父亲和姐姐明珠的建议，推出了“开业大酬宾，洗剪吹五折”的活动。

　　红色的促销海报贴在玻璃门上，吸引了不少街坊邻居和老顾客。

　　阿川穿着一身干净的工作服，头发也精心打理过，虽然眉眼间还带着一丝疲惫，但精神头十足，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却也真诚的笑容，忙前忙后地招呼客人。

　　我，波比，作为这家新店的“创始成员”之一，也有了新的使命。

　　我稳稳地趴在擦得锃亮的玻璃门内侧，一个既能晒到太阳又能纵观全局的位置。

　　我不再是那个会在店里横冲直撞、对什么都好奇的小狗崽子了。

　　岁月的沉淀和身体的“改造”，让我变得更加安静和内敛。

　　我的目光平和地扫过进出的客人，耳朵机敏地捕捉着周围的声响，尾巴偶尔在地面上轻扫一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是这里的镇店“招牌”，用我的存在，给这个新环境增添一份安稳和亲和力。

　　“哇，好帅的金毛！”

　　“它好乖啊，就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狗看着就旺财！”

　　客人们的赞叹声零星传来，阿川听到，会朝我这边看过来，递过一个心照不宣的、带着点小骄傲的眼神。

　　就在这忙乱的当口，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是宗强！

　　他长高了些，但比以前更黑更瘦了，穿着件不太合身的T恤，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张望。

　　“强子？”阿川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放下手中的推子，热情地把他拉进来，“你怎么来了？听说你小子……”

　　宗强挠了挠头，脸上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些微沧桑：“川哥，听说你新店开业，我来看看，有啥能帮忙的不？”他说话间，眼神有些闪烁，不太敢直视阿川。

　　阿川给他拿了瓶饮料，趁着间隙和他聊了起来。

　　原来宗强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父母离婚后各自组建了新家庭，他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后来索性谁也不跟，自己在外面混日子。

　　“川哥，还是你厉害，这店弄得多气派。”宗强语气里带着羡慕。

　　阿川看着他，眼神复杂，他想起自己当初冲动离家去莉莉那里的经历，想起那种无依无靠的茫然感。

　　他拍了拍宗强的肩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强子，听哥一句，能回去上学还是回去。在外面混，不是长久之计。”

　　宗强低下头，用力捏着饮料瓶，发出咯吱的声响：“回不去了，川哥。没人管，我也学不进去了，没意思。”

　　阿川沉默了一下。他看到了宗强眼中的倔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

　　他想起父亲当年虽然骂他，却始终给他留着后路，而宗强，连这条后路似乎都没有。

　　“那……你要是暂时没地方去，没想好干什么，就先在我这儿待着。”阿川最终说道，“帮我打打下手，扫扫地，给客人洗洗头。你要是看得上，学点理发的手艺也行，总比在外面瞎混强。”

　　宗强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嘴唇动了动，最终只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谢川哥！”

　　就这样，宗强留了下来，成了“焕新美业”的第一个小学徒。

　　他手脚麻利，虽然有些毛躁，但肯学，给阿川分担了不少杂活。

　　阿川看着他在店里忙碌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可能走向歧路的自己，被拉了回来。

　　日子在新店的忙碌中平稳流淌，阿川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其中，他的手艺在沉淀后愈发精进，对待客人也更加耐心周到，口碑渐渐传开，生意一天天好了起来。

　　一个春末夏初的午后，阳光暖暖的，我正趴在门口打盹，鼻尖忽然萦绕起一丝极其淡远、却勾动着遥远记忆的气味。

　　我抬起头，看到巧巧牵着小雪，正从店门外的人行道上走过。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放缓了脚步。

　　小雪还是那样通体雪白，像一团移动的云朵，但它的步伐明显沉稳了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家伙。

　　它也看到了我，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用它那永远带着笑意的、褐色的眼睛望过来。

　　巧巧也看到了店里，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正在给客人理发的阿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脚步。

　　阿川透过镜子看到了她们，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对客人说了声“稍等”，放下工具，走了出来。

　　“巧巧。”阿川打了个招呼，语气平和，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客套。

　　“阿川。”巧巧笑了笑，目光落在我身上，“波比还是这么帅，看起来更稳重了。”

　　我站起身，慢慢地走向小雪，小雪也向我走近两步。

　　我们互相嗅着对方的鼻子，脸颊，脖颈。没有年少时那种激动雀跃的扑腾，也没有被本能驱使的躁动不安，只有一种平静的、温和的、仿佛在确认彼此都安然无恙的问候。

　　它的气息依旧干净，只是多了几分岁月的沉静。

　　往日那些在公园草地上的追逐嬉戏，那股曾让我失控的浓烈气味，都化作了此刻心照不宣的、淡淡的怀念。

　　“新店很漂亮。”巧巧看着店招，真诚地说。

　　“谢谢。”阿川回应，顿了顿，问道，“你们……挺好的？”

　　“嗯，挺好的。”巧巧点点头，“我……我可能要搬家了，去城南，离这边有点远。”

　　空气安静了一瞬。阿川了然地点点头：“也好，那边发展快。祝你一切顺利。”

　　“你也是。”巧巧看着他，眼神清澈，“好好经营你的店，阿川，你一定能行的。”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尴尬的追问，也没有对过往的纠缠。一段朦胧青涩的篇章，在这平静的对话和真诚的祝福中，彻底翻了过去。

　　巧巧轻轻拉了拉牵引绳：“小雪，我们走吧。”

　　小雪最后用鼻子碰了碰我的脸颊，然后顺从地跟着巧巧转身离开。

　　我站在原地，望着那一人一狗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街角。

　　阳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也拉长了我对那个充满青草气息和懵懂悸动时代的告别。

　　阿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到店里，重新拿起工具，对等待的客人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久等了。”

　　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某种无形的、与过去紧密相连的东西，似乎也随着小雪和巧巧的离开，轻轻断裂了。

　　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手艺愈发纯熟，甚至开始研究一些新的发型设计。

　　阿公和明珠姐姐看他踏实下来，开始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

　　相亲的女孩来了几个，有的文静，有的活泼。

　　阿川每次都礼貌地去见，回来后被阿公追问，他也只是含糊地说“还行”、“再看看”。

　　我能感觉到，他并非抗拒，只是在那些女孩身上，他似乎总找不到那种能让他内心泛起涟漪的、特别的触动。

　　好像心里某个地方，被之前那段耗尽气力的感情和如今全身心投入的事业填满了，暂时没有多余的空间容纳新的、炽热的情感。

　　而我，在彻底送别了小雪之后，某个午后，我趴在店门口，看着街上车来人往，忽然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会因为一只白色萨摩耶而心跳加速、会不顾一切在公园里奔跑追逐的波比，已经留在了过去。

　　一个时代，伴随着熟悉的玩伴离去，伴随着主人心态的转变，悄然终结了。

　　但我并不特别悲伤。我只是更加安稳地趴在我的位置上，耳朵贴着冰凉的地砖，感受着“焕新美业”里传来的推子嗡嗡声、客人的谈笑声，以及阿川偶尔和宗强说话的沉稳语调。

　　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平静，踏实，带着一种向前看的坚定。

　　过去的回忆是温暖的底色，而未来，依旧在每一天的开门营业中，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