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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波比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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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流逝,对我波比而言,日子就是阿公规律的作息,是明珠姐姐假期里带来的欢声笑语和补课孩子们的打闹,是每日在固定路线上嗅闻着熟悉又略显单调的气味。
对阿川那份炽热的思念,如同被反复冲泡的茶叶,颜色和滋味都渐渐淡去,沉淀为心底一抹挥之不去的、带着些许涩意的底色。
明珠姐姐的假期就在这不知不觉中结束了,离别那天,她蹲下身,用力抱着我的脖子,把脸埋在我金色的毛发里,声音闷闷的:“波比,要乖乖的,听阿公的话。姐姐下次回来再带你去看更远的地方,好吗?”
我用力舔着她的脸颊,尝到一丝咸涩,那是跟阿川离开时不一样的离愁的味道。
我看着她背着行囊,坐上前往远方的车,直到车子变成视野里的一个小黑点,才失落地垂下尾巴,用头蹭了蹭身边沉默的阿公的裤腿。
日子又恢复了以往的沉寂,但阿公似乎更忙了,他外出的次数更多,回来时,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与隐隐期待的神情。
有一天晚上,他戴着老花镜,在灯光下笨拙地摆弄着手机,嘴里嘟囔着:“……让你小子看看……老子给你弄好了……看你回不回来……”
他把我叫过去,将手机屏幕对着我,屏幕上是一间亮堂的、空着的铺面,墙壁雪白,玻璃窗很大。
“波比,你看,这是给你和阿川的新地盘。”阿公粗糙的手指划过屏幕,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我虽然看不懂那是什么,但能感受到阿公情绪里的积极,于是用鼻子蹭了蹭冰凉的屏幕,轻轻“汪”了一声表示支持。
随后,阿公对着小盒子,用他那标志性的、硬邦邦的语气说道:“店给你找好了,照片发你了!别在外面瞎混了,赶紧给老子滚回来收拾你的烂摊子!”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长长舒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这下,那混小子总该回来了吧。”
遥远的城市另一端,阿川正经历着他人生中最为灰暗的时期。
莉莉家人的冷淡像无形的墙,他拼尽全力也无法打破。
在那边理发店打工的日子,并不如想象中顺利,他的手艺在这里显得普通,收入微薄,支撑他和莉莉的生活尚且拮据,更别提赢得对方家庭的认可。
爱情的甜蜜早已在现实的摩擦中消耗殆尽,剩下的更多是争吵、冷战和相互埋怨。
就在他蹲在出租屋门口,看着陌生城市的车水马龙,内心充满迷茫和自我怀疑时,手机响了。
是父亲发来的信息和那张店铺照片。
那亮堂的店面,像一道强光,刺破了他眼前的阴霾。
父亲强硬的话语,此刻听来,却成了最踏实的召唤。
回去,意味着承认失败,意味着向父亲低头,意味着放弃对莉莉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但留下,又能怎样?继续这看不到希望的挣扎吗?
尊严与现实在他心中激烈搏斗。
他一遍遍看着那张照片,想象着波比趴在崭新店门口的样子,想象着父亲虽然骂骂咧咧却为他铺好退路的身影……最终,对故土的思念,对安稳的渴望,以及对那个金色伙伴的愧疚,战胜了少年可笑的面子。
他深吸一口气,买了最早一班回去的车票。
一个寻常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院子前的空地上,我正趴在那里打盹,半梦半醒间,似乎又回到了和阿川在郊外池塘游泳的那个下午。
忽然,一阵极其微弱、却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引擎声,由远及近,穿透了我的梦境。
我的耳朵瞬间竖立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又猛地加速跳动。
我猛地抬起头,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仔细分辨着空气中的每一个振动。
是它!是阿川的摩托车!绝不会错!
我“噌”地站起来,所有的慵懒和睡意一扫而空,喉咙里发出急不可耐的、混合着兴奋与不确定的呜咽。
我像一道金色的箭矢,冲向声音的来源,用爪子急切地刨着地板,回头冲着后面的阿公大声吠叫。
阿公似乎也听到了动静,他放下手中的报纸,慢慢走到门口,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复杂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引擎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终在不远处戛然而止。
然后,我看到了他。
阿川,他跨坐在那辆熟悉的黑色摩托车上,风尘仆仆,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颊瘦削了不少,显得下颌线条更加硬朗。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身上沾满了旅途的尘土。但不一样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曾经跳跃着不羁和冲动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却沉淀下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带着疲惫的坚毅。
他看到了我,眼神瞬间亮了起来,那种光亮,仿佛穿透了所有隔阂与时间。
“波比!”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跨下摩托车,蹲下身,张开双臂。
我所有的犹豫和那一丝陌生的疏离感,在这一声呼唤和这个熟悉的姿势面前,土崩瓦解。我狂吠着,像一颗金色的炮弹冲向他,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巨大的冲力让他差点坐在地上。
我疯狂地舔着他的脸,他的脖子,他的手掌,用鼻子使劲嗅着他身上那熟悉又混合了陌生风霜的味道。
是阿川!真的是我的阿川回来了!
他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我,手臂用力到有些发抖,把脸深深埋在我颈部的毛发里,一遍又一遍地,声音沙哑而哽咽地说:“波比……对不起……我回来了……对不起……我回来了……”
我的尾巴像装了马达一样疯狂摇摆,整个身体都因为极度的喜悦而颤抖,发出呜呜的、像是哭泣又像是欢笑的聲音。
这一刻,空落了许久的心,仿佛瞬间被填满了。
阿公一直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我们。
直到这时,他才清了清嗓子,用一如既往的、没什么温度的语气说:“还知道回来?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阿川抬起头,看向父亲,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感激,也有如释重负。他松开我,站起身,低声叫了句:“爸。”
阿公“嗯”了一声,转身上楼,到了家门口,阿公先进去,却细心地把门留得更开些。
阿川拉着我走进家门,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家具,最后落在角落里我那个柔软的旧垫子,以及旁边阿公给我准备的食盆水盆上。
他蹲下来,仔细看了看食盆里剩下的、品质不错的狗粮,又摸了摸垫子的厚度。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对正在倒水的阿公说:“爸,谢谢你……把波比照顾得这么好。”
阿公把水杯重重放在他面前,水花溅了出来:“我不照顾谁照顾?指望你在外面浪迹天涯还能记得它?”
阿川没有像以前那样顶嘴,他低下头,双手握着水杯,指节有些发白。“爸,我……我知道错了。当初是我不懂事,太冲动。在外面……吃了些苦头,也看明白了些事情。”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认真的重量。
阿公看着他,眼神锐利,但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看明白了?看明白什么了?看明白天底下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嗯。”阿川应了一声,“看明白了自己几斤几两,也看明白了……什么是真正靠得住的。”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坚定起来,“新店面的事,谢谢您,我想……我想接下来,好好做。”
这是一场属于成年男人之间的对话,没有过多的言语,却充满了未尽之意和理解。阿公看着他,许久,才又“嗯”了一声,算是认可。
这时,阿川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他看着我自然而然地走到阿公脚边趴下,看着阿公顺手就摸了摸我的头,而我也习惯性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阿川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欣慰和淡淡醋意的复杂光芒。
他意识到,在他缺席的这段漫长日子里,波比的生命已经和他的父亲、姐姐紧密地交织在了一起,形成了他未曾预料到的深厚羁绊。
他离开时,波比还是只完全属于他的、活泼跳脱的少年犬;归来时,它已是一只更加沉稳、内敛,并且在情感上拥有了更广阔天地的成年大狗。
他向我伸出手,轻声唤道:“波比,过来。”
我看看阿公,又看看阿川,最终还是欢快地跑向他,再次投入他的怀抱。
无论如何,他回来了,这就够了。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气味,足以慰藉所有等待的时光。
阿川抚摸着我的背,对父亲说:“爸,明天……带我去看看新店吧。”
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给库客厅染上一层温暖的橘红色。
归来的引擎声,不仅带来了久别的主人,也预示着一段新的生活,即将在“焕新”的招牌下,缓缓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