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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波比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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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却又在某个节点陷入粘稠的泥沼。
我身体上的伤口早已愈合,那道小小的缝线痕迹被新长出的毛发覆盖,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但生活中某些东西,却像被无形的手术刀切走了重要的一部分,空落落的。
阿川和莉莉的热恋期,如同夏日午后的雷阵雨,来得猛烈,去得也骤然。
甜蜜的喧嚣过后,现实的闷热开始蒸腾。
莉莉虽然不像某些女孩那样物质,但她比阿川年长的那三岁,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
她开始频繁地提及“未来”、“稳定”,还有那个对阿川来说遥远得如同外星词汇的——“结婚”。
二十岁的阿川,自己还是个心性未定的大男孩,他的人生规划里,有帅气的摩托车,有或许能经营得更好的理发店,有哥们儿义气,还有我,但唯独没有“婚姻”这个沉重的选项。
他想象中的未来是广阔的、自由的,而不是被房贷、孩子和柴米油盐迅速定格。
争吵开始了,起初是低声的争执,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莉莉带着哭腔的质问和阿川烦躁的辩解,常常透过薄薄的门板传来。
我不安地在他们脚边踱步,用鼻子蹭他们,试图平息这令我困惑的紧张气氛,但毫无作用。
再后来,争吵变成了漫长的冷战。
莉莉不再来店里,阿川盯着手机屏幕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脸上的笑容也像梅雨天的太阳,难得一见。
屋漏偏逢连夜雨,阿川赖以生存的小店也遇到了麻烦,房东的儿子要结婚,决定收回这间临街的房子自用。
勒令搬离的通知像最后通牒,钉在了理发店的玻璃门上。
生意一下子变得惨淡,老顾客们唏嘘不已,但也无法改变现实。
阿川不得不拜托父亲帮忙在附近寻找新的店面。
阿公嘴上依旧骂骂咧咧,数落他当初不好好经营,现在抓瞎,但行动上却没有丝毫怠慢,每天骑着电动车在附近转悠,打听消息。
可是,合适的铺面并不好找,不是租金太贵,就是位置太偏。
爱情的失意和事业的受挫,像两座大山压在阿川稚嫩的肩膀上。
他迅速颓废下去,胡子拉碴,头发也失去了往日的精神。
他常常坐在空荡荡的店里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连我最喜欢的巡回游戏,也提不起他的兴趣。
给我添食加水的事情,也开始变得时有时无。
我理解他的难过,只能默默地趴在他脚边,用身体的热度告诉他,我还在。
然而,现实的残酷不会因为少年的忧伤而放缓脚步,搬家的最后期限还是到了,新的店面依旧没有着落。
那天,阿川父亲也来了,他看着儿子落寞的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重话。
搬家公司的人粗手粗脚地把理发椅、镜台、洗头床等设备一件件搬上车。
曾经充满阿川梦想和汗水,充满染发膏味道和客人谈笑风生的小店,迅速变得空旷、陌生,只剩下满地狼藉。
阿川最后环视了一圈,眼神里是说不尽的怅惘。
他摸了摸我的头,低声说:“波比,我们得暂时离开这儿了。”
离开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隔壁。
旺财居然没有像往常那样冲我犬吠,它静静地站在自家店门口,眼巴巴地瞅着我,那双平时充满挑衅的小眼睛里,竟然流露出一种清晰的、名为“惆怅”的情绪。
原来,这只恶狗也会因为分别而感到失落。
我冲它轻轻“汪”了一声,算是道别。
再怎么说,恶邻居也是邻居啊,吵吵闹闹了这么久,突然要分开,心里竟也有点不是滋味。
只是,没能赶上和小雪道别,是我心底最大的遗憾。
它和巧巧仿佛从这个街区消失了一样,也许是我们遛狗的时间错开了,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离开了这里,那片承载着我们友谊和最初悸动的公园,那些一起奔跑的黄昏,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续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酸楚。
理发店的设备和行李被暂时存放在阿川一个朋友的工厂库房里。
一下子“失业”的阿川,站在陌生的库房里,看着被蒙上防尘布的理发设备,仿佛看到了自己被迫按下了暂停键的青春。
在巨大的失落和空虛中,他想起了莉莉。
或许是为了挽回爱情,或许是想逃离眼前的困境,或许两者皆有,他做了一个大胆的,或者说冲动的决定——去莉莉的老家找她。
他几乎是先斩后奏,订好了车票,才支支吾吾地告诉他父亲,他要去莉莉所在的城市待半年,应莉莉的要求,他会在那边找家大型连锁理发店打工,顺便进修一下手艺。
“你疯了吗?店不开了?人生地不熟跑去那边打工?她让你去你就去?”阿川父亲气得脸色发青,一连串的质问像子弹一样射向阿川。
“店……以后再说!我想去学点新技术,那边机会也许更多……”阿川争辩着,但底气不足。
争吵再次爆发,但这一次,阿川去意已决。
但最让我无法接受的是,他没有带我走。
临行那天,他蹲下身,用力抱着我,把脸埋在我颈部的毛发里,声音沙哑:“波比,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去。坐长途车不方便,那边……那边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你先跟爸爸住一段时间,我安顿好了,就回来接你,一定!”
我听不懂那么多复杂的话,但我听懂了他要离开,而且不带上我。
一种被抛弃的巨大恐慌和伤心瞬间淹没了我。
我用力舔着他的脸,用爪子扒拉他,喉咙里发出哀哀的呜咽,试图挽留,试图告诉他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和他在一起。
但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背起了行囊。他父亲站在门口,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阿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感觉自己的世界仿佛随着他那辆摩托车的引擎声一同远去了,彻底崩塌。
一开始,我害怕极了。
我害怕阿公会因为阿川的离去而迁怒于我,履行他曾经“把你扔了”的威胁。我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
但出乎意料的是,阿公虽然嘴巴依旧不好,每天都会骂几句“不争气的小子”、“脑子被门夹了”,但他并没有亏待我。
每天清晨,他会准时给我带来新鲜的狗粮和水,分量十足。
傍晚,他会拿起那根熟悉的牵引绳,虽然动作不如阿川轻柔,嘴里还嘟囔着“麻烦”,但总会带我在附近街道走上一大圈,让我不至于太闷。
他做什么事情都有条不紊,遛我的路线和时间几乎雷打不动。
他不会像阿川那样突然兴起带我去郊外疯跑,也不会陪我玩幼稚的巡回游戏,但他给予的是一种沉默而稳定的照料。
相处久了,我才恍然发现,这个总是板着脸、说话难听的老头,其实比他那情绪化、容易冲动的儿子要靠谱得多。
至少,他做什么,都会提前把我安排好,不会让我陷入无人照看、饥一顿饱一顿的境地。
没有阿川的日子,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阿公家附近的环境很陌生,没有熟悉的客人,没有旺财的吵闹,更没有小雪的身影。
我大部分时间都趴在阿公分配给我的、位于家里角落的一个旧垫子上,望着紧闭的大门发呆。
我想念阿川,想念他身上的味道,想念他揉我脑袋时爽朗的笑声,想念摩托车疾驰时风掠过耳朵的感觉。
我不知道他在那个陌生的城市过得怎么样,手艺有没有进步,和莉莉和好没有?他会不会……已经把我忘了?
日子,就在这种混合着思念、担忧和一丝对新环境逐渐习惯的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春风变成了夏日的热浪,蝉鸣取代了鸟叫。
等待,成了我生活的全部主题。
我就像那库房里蒙尘的理发椅,在寂静中,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响起的,归人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