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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铁比木悲,伤人伤己 ...

  •   又是一年除夕,又是一片银装素裹。
      阿木已经有近十天没有见着大铁头了。
      “阿木,”临行的前一天,大铁头对阿木说,“我想出门一趟,有几天不在。不必担心师父我,我除夕前就回来。”
      “切,要去便去,谁拉着你?我管你去哪儿,还担心你?”阿木话虽然依旧不那么中听,却也不再那么骨冷。
      但大铁头走的时候,阿木还是丢了一袋盘缠给他。
      不是说,除夕前就回来?阿木一大清早打开店门,依旧连大铁头的一根汗毛都没见着。阿木等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出门。
      自己习武也有大半年了,虽然每天都累得要死,但回报就是进步飞快。
      好歹是名义上的师父,年夜饭还等着他一起吃呢。
      就在阿木出镇子的时候,远处的戈壁中,大铁头正无力地倚在一块巨石后面。一来借以挡风,二来,躲避追杀——是同为二十四盗的三男两女。
      这阵仗真不小了。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这不止四手啊。大铁头没想到,两天前还取他人性命的自己,今天就可能被别人取了性命。手边也没有趁手的武器。即使自己拼命干掉了其中的一男一女,剩下三个也跟尾巴似的对自己紧追不放呢。
      如今的二十四盗,不再有侠盗之名,因为几个心术不正的家伙,这个组织,已经声名狼藉——攀附权贵,杀人放火……
      阿木的父母和自己离开这个组织,被追杀,是必然;何况大铁头本身,也有一堆被人惦记的理由。这两年之所以安然无恙,说起来,还是因为阿木。为了找阿木,在江湖上独自漂泊,行踪不定,他们追不了;找到阿木之后,来了这少有人烟的大漠,还改头换面,他们没法追。
      要不是这次去老家办事被认出来,自己可能真的能平静地过完这六年……
      大铁头的思绪被一串脚步声打断了。他仔细听:呼吸声只有一个人?
      已是正午,自己还没甩掉他们,年夜饭可怎么办,又要被阿木瞪了……哎,自己这个师父怎么这么狼狈?
      大铁头一边感概,一边屏住呼吸,定神听渐近的声音:踏沙而过,乘风而来,有着几分着急。
      阿木本来只是想踏上这块巨石当眺望点,却没想到自己脚刚踩着,一个黑影就冒出来,瞬间就把他压进黄沙里。力道之大,动作之快,阿木立刻感到了死亡的恐惧——可他还没找到他师父,大铁头。
      钳制却迟疑地松开了,“阿木?”是大铁头。
      阿木眼里迷了沙子,看不清,但一听这声音,本来的担心与焦急顿时烟消云散,进而聚起一团怒火。
      “你这个老疯子!老糊涂了?!还不快起来!!”阿木使劲推他。
      大铁头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一时想起当初找到他时脏兮兮的模样。只是那时的阿木像只奄奄一息的猫,现在倒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猫。
      “你怎么来了?”大铁头扶他起来,“采药?”
      采屁的药!阿木生气地甩开他的手,“来看看你死在外面没有!”
      “大逆不道,又咒你师父我。”原来是担心自己,“都说了我除夕前就回……”大铁头话还没说完,就一把揽了还在揉眼睛的阿木的腰,跃地而起。
      “你干什么!”阿木差点戳到自己眼睛。
      “铁头领,”一个女子的声音悠扬而至,“你怀里抱的是谁啊,这么宝贝?我可没听说你有儿子啊!”其中的暧昧与暗狎直透人心。
      “呵,这么快就找到了,你们真烦人。”大铁头趁阿木还不怎么看得清楚,掩掉身上的伤口,“其他两个呢?”
      “铁头领找我们?”两名男子不知何时立在方才的巨石之上,一人手里执着两个铁锤,一人手里执着一柄长剑。
      “你这个老家伙,”阿木眼睛看清了,也清楚了状况,“一出去就惹麻烦。”
      “师父又不是故意的,”大铁头也很无奈,“你师父我的项上人头值钱着呢。”
      “确实呢,”那女子媚笑,“多的是人惦记铁头领呢,朝廷悬赏良田百亩,我们的雇主也出了金银无数。”
      “你们到底结了什么仇?”阿木简直不明白,“我爹娘也是这么莫名其妙就死的?你们二十四盗究竟图什么?”
      “废话少说。”铁锤男显然嫌麻烦,提锤而上。
      “谁让你打断我了?”阿木生气地甩出几粒药丸。药丸一碰到那人,便自动爆开,化作白粉。阿木瞪他一眼,那人顿时如土委地,无力地栽进沙里。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让在场的其他人都吃了一惊。
      “没想到,铁头领的小宝贝儿看着不怎么样,到也有两把刷子。”那女子笑着摸出几柄短刃,“现在,是二对二了。”
      “不,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给你们五个数,跑,不然……”大铁头放开阿木,踏足而去,“五。”他踢起一块碎石,直击执剑男子。
      “四。”冲至铁锤男身侧,捡起铁锤。
      “三。”直接拍飞女子的七柄短刃。
      “二。”将其中一柄短刃踢向执剑男子。
      “一。”铁锤出手,击向女子。
      男子腹部中刃,女子断了一腿。
      “想了想,还是杀了干净。估计你们为了独吞,也没和别人说吧?对不住了。”
      那天,是阿木第一次亲眼看见大铁头杀人。
      那冷漠的神情,果断的手法,没有丝毫恐惧的一切都让阿木想起,何为二十四盗,何为恐惧。
      大铁头将三人的尸体埋于沙下,什么都没拿,只让风沙将刚才的一切都淹没掩盖。
      奔波几日,又沾了血,他身上早已狼狈不堪,就像一堵老旧破坏的墙,柱在阿木的眼眶里,刺得他生疼。
      “……回去吧。”大铁头本来想冲他笑,冲他挥手,像平常一样去拉着他,可他看到了阿木因惊恐而过于平静的神情和下意识的躲闪,就像,所有第一次见他杀人的那些人一样。
      大铁头放弃了。他留下这一句话,便独自向前走。
      穿过沙漠,行至深山,大铁头没急着回去,而是去了那条水涧。
      直至大铁头和着衣服步入飞涧下冲洗,阿木才猛然回过神来,“你干什么?”这寒冬腊月,不要命了?他一把抓住大铁头,想把他拉回来。
      可大铁头纹丝不动。脸上的血、泥被冲开逐渐露出一张古铜而刚冷的脸。
      “不洗干净,镇子上的人怎么说?”大铁头瓣开他的手,“别抓了,别弄脏了。”
      阿木对这句话分外敏感。大铁头说的是“别脏了”,而不是“别湿了”。这个“脏”是什么意思,阿木又怎么会不明白?这是这么久以来,阿木第一次感受到大铁头粗犷的外在下,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悲伤。
      那是一种尘封所有过往云烟,保守一切的不为人知的辛酸;那是一种无力改变颓然现实无法守护某种事务的无奈;是不愿连累他人,不愿守护自己,将自己判为无法拯救,任由自己放逐到无境之境的悲伤。
      阿木避开他的视线,放开了——对现在的阿木而言,他不知道要如何收敛自己的一举一动以减少对他的伤害,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减轻他一丝一毫的痛苦。
      他想逃。虽然很没用,很狼狈,但他想逃。
      他逃了。“我去找套衣服来。”
      “嗯。”大铁头应了,依旧冲刷着自己。
      正是腊月月尾,天气冷得很,洗久了,怕是头熊也得打几个喷嚏。
      阿木以最快的速度奔回家里,找了套最厚的衣服抱着就走。本来半个时辰的路程,生生被他缩成了一刻钟——真是拼尽了他毕生所能。
      可等他回来,大铁头已经不在涧边了。
      去哪儿了?
      阿木抱着衣服在周围找,他经过整砌的药圃,想起了凉薯。顺着路上新踩的脚印,一步一步地跟过去,在一个树丛后,他看到了湿透的大铁头。
      他都没注意,大铁头受伤了——是短刃,就在他的腰上。是那时候,自己眼睛被沙迷住时,那女子的短刃。明明这么明显,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
      大铁头头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水。但就这么看着,也知道他有多难受。难受到,连阿木的靠近都察觉不到了。
      阿木走过去,握上大铁头处理伤口的手。大铁头显然吓了一跳。但他们谁也没说什么。阿木仔细替他处理完伤口,就扶着他回家了。他们走得慢,又要敷衍镇子里的人,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
      “我本来还想着,早点赶回来烧一桌子菜的。”大铁头被阿木扔到床上,颇遗憾地说,“我还喝酒呢。”
      “都伤成这样了,你还喝屁的酒!”阿木一边重新打理他的伤口一边训,“让你一个人出去!不仅惹一堆麻烦,还换了一身伤!活该!”除了短刃,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新伤。
      “嗯……毕竟我很值钱?”大铁头很无辜的说。自己也不想受这一身伤啊。
      “……那我把你卖到官府岂不是快哉?”不仅不用学武,不用抬头不见低头见,还可以得赏银,更重要的是,不用提心吊胆。
      可为什么没有呢?阿木丢完这句话就出了房门。
      阿木他自己知道的。在大铁头找到自己两次的时候,在大铁头将凉薯摆在桌上的时候,在很多很多的瞬间,阿木就知道了。可阿木也知道,如果没有大铁头,自己的父母就不会在路上被人杀了,如果没有大铁头,自己现在,该是死了,还是自由的,都是两说……
      如果没有大铁头,自己的心,不会这么难以琢磨。
      阿木一走,屋子里就安静下来。大铁头这些天来,终于安下心,放松起来。迷迷糊糊间,他仿佛将这十来天,将这一生都重游了一遍。
      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古寺,荒坟,破屋,故人……

      大铁头是不记得自己的父亲的。从记事起,他就在和母亲一起四处流浪。
      大铁头小时候,和现在大不相同——体弱,容易生病得很。风餐露宿的日子好几次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时常在病中看见憔悴的母亲落泪。他不明白,母亲既然心疼自己,为什么还要带着自己四处流浪?为什么这么辛苦,也不放弃自己?为什么昔日如花美眷的母亲,宁可自毁容颜,也不愿再嫁……
      有个雨夜,他觉得分外难受,几度喘不上气来。母亲急得没有办法,带他去了一个古寺。古寺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僧人。僧人把他治好了。可母亲再次离开时,却把他留下了。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
      母亲把她自己尽可能的收拾齐整,然后单单抱着大病初愈的他坐在寺里的那尊天王神像前。明明母亲是笑着的,可她的眼泪却浸湿了他的衣裳。他知道,母亲不会带着他了。可他也知道,母亲是多么的舍不得。他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他又都明白。所以当母亲离开古寺时,他乖乖地让老僧人牵着,目送母亲离去。
      十二年间,在那古寺里,他与孤灯为伴,与师父相依为命,他从一个瘦弱到动不动就生病的病秧子变成了铁腕铜臂台风都吹不倒的大铁头。
      师父圆寂前,给他指了一条路,一条去寻他母亲的路。
      十二年不见,母亲会是什么样子?是风韵犹存,还是年老色衰?又或者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别的孩子……
      可他的目的地,只有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和一冢荒坟,坟前的木碑,刻着母亲的名字——她一个人在这过活,一个人承受着,对儿子的思恋。
      大铁头真正意义上的一个人了。
      他想了想。决定留在母亲身边。他修缮了茅屋,重新耕种母亲种过的地……他勤快,有力气,年轻。过往的人都会忍不住多瞧两眼。后来,官府招他去做差役,是公差,体面活儿,也不耽误种地,他答应了。很快,媳妇也讨到了。是个十分贤惠的人持家,规矩,干活也勤快。两人虽然都是没什么文化的粗人,可也相敬如宾,和谐美满。
      两年后,他们有了一对龙凤胎。
      所有的一切,都美如镜花水月。所以,击碎它,原来是这般轻易。
      某贵族说自己是某诸侯的后裔,强词夺理要占了他们家的几亩薄田。那天他出差,不在家。晚上回去,等着他的,不再是她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而是一片死寂——她撞死在河滩的石头上,两个不到一岁的孩子也被马蹄践踏得不成样子——他们,还尚在襁褓啊……
      大铁头第一次杀人,统共四个。贵族,包庇贵族的小官,以及,两个保护贵族的护卫。从此,他背上罪名。他没有逃,而是心灰意懒入了狱。
      人生有四大悲:幼年丧父,青年丧母,中年丧妻,老来无子。什么都不必说了,他这一生,简直是标配的悲剧。
      狱中,他结识了一对因盗窃入狱的夫妇。
      夫妇二人与自己差不多年纪,那妇人还怀有身孕,隆起的小腹说明这个小生命即将面世。
      二人即使在狱中,也相互扶持。点点滴滴都透着恩爱。三人离得近,关系变好是自然而然的,夫妻二人对大铁头的遭遇唏嘘不已。
      “大哥莫伤心,待孩子出世,留于大哥做童养媳如何?”
      妇人临盆时,他们三人一起越狱了。大铁头也加入了夫妇二人的组织,二十四盗。
      孩子出生,是个男孩。没办法,将就着拜了大铁头做师父。男孩,就是后来的阿木。
      一晃眼,十五年过去了。二十四盗已经面目全非。这年,阿木的父母来信说他们打算去南疆一趟,可阿木还小,不方便。想让阿木跟着他过一段日子,顺便,正式拜他为师。
      他自然是答应的。可他没想到,悲剧会重演。他得知二人死讯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阿木并没有和他们一起死。非尽力气敛了二人的尸骨,大铁头便开始在这辽阔天地的茫茫人海中,找他唯一的徒弟,也是他继续活着的意义,更是唯一救赎自己的存在——阿木。他先去了阿木的家,然后一路打听,慢慢搜寻。他见过林中被野兽啃剩的白骨,也去过赎买奴隶的市场,他也在斗兽场中确定阿木没有被他们抓进去,也去过很多人家,看看阿木有没有被人收养,被人欺负……他去过许多地方,每到一处,便燃起一次希望,然后每找遍一个地方,哪怕只是一片半人高的草地,失望与害怕,也会多一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路应付追杀,一路坚持不懈地找阿木的,他只记得,那十多个月,每天都很漫长。
      阿木是自己冒出来让他找到的。
      那天,也是除夕,天上下着不大不小的雨。他独自穿过一片芦苇荡,耳边只有和着淅沥雨声的流水声。他已经出了那片芦苇,却在雨声里听出一声细微的咳嗽。像是被水呛到了,又像是被什么咽到了。然后,依旧只有一片雨声。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大冬天的芦苇荡里怎么会有人?可他心中莫名期许,他在等,等咳嗽声再次响起。
      可很久很久,依旧只有雨声和着流水声。
      他决定放弃了。
      当咳嗽声再次响起,他立刻疯了一般往那方向爬去。他看见,一个不大的孩子缩在芦苇荡里。小小的一团,就在那里。
      他终于找到了。他终于挽留住了什么。
      两年过去,又是临近除夕。他忽然惊觉,与阿木这样平静地过日子,竟是他一直以来最渴求的。有一住宅,有一老树,有人陪自己吃饭,有人与自己练武,有人与自己计较,有人,喊自己“师父”。
      每天看着阿木平安地一点一点长大,看着在店中来往的顾客的笑意,听着镇中的大小趣事,在平静的夜中,安稳地呼吸、睡觉……
      他已然获得新生。所以在旧的一年,他该与旧的自己做个了断。
      于是他去了故里。去祭扫了许多人:师父,母亲,妻儿,阿木的父母,许多死在他手上的人……
      归途,追杀,阿木眼中的冷漠……
      大铁头猛然惊醒。身上的冷汗让他更觉难受。
      “睡醒了?”熟悉的声音迷糊地响起,“出汗了?也好,好得快些。”是阿木。估计是守在床边睡着了。阿木起身,拧来帕子,替大铁头擦了擦。
      “醒了就可以吃团圆饭了,”阿木笑,“你还真是能睡啊,天都快亮了,师父。”
      是吗?
      大铁头看着沐在晨曦中的阿木。
      又是新的一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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