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无用》春到小桃枝

86、折戟（三）

　　五百两黄金，几乎可抵大户人家一年的用度。而且萧辞封地在西南，最是富庶，一年的食邑说起来简单，但若真的用真金白银换算过来，怕是可顶宫中半年的开支。

　　“凌玉是我府中婢女，不过是听命行事，多年来伴我身边未有闪失。请陛下网开一面，不再追究！”萧辞跪在殿中，却脊背挺直，没有丝毫屈服之意。

　　“陛下，对方人家那是死了儿子，难道赔钱便能了事？”

　　“若对方依然不满。臣愿意当众杖责三十，以消怨愤。”萧辞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殿下！”凌玉几乎要把银牙咬碎。“要罚便罚我，与长公主殿下无关。”

　　金钱上的赔付无论多少，对于长公主府不过是身外之物，但是萧辞此刻的提议，便是将皇家最看重的体面也弃置不顾了。

　　见她如此狠绝，温阙和陆简常脸上先是意外，片刻又有些遗憾。萧辞认了，就意味着此事到底为止，他们想要离间萧辞和博州军的计划便无从着手。

　　“陛下……”温阙还想再言，却被萧齐挥手打断。

　　他眼神复杂地看向萧辞。那是他从小仰着头看大的皇姐，多少次为自己挡掉了群臣的诘难。可是这一次，她跪在了自己面前。

　　只为了身边的一个婢女。

　　萧齐眉头微蹙，表情却不知为何空白了一阵。

　　半晌之后，他叹了口气，突然轻描淡写道：“一次意外而已，皇姐何必如此紧张。”

　　萧齐沉吟了片刻，道：“皇姐愿意出钱安抚自然是好的，只是如此草草结案，怕有人心中不服。平日里长公主府琐事缠身，难免心生戾气。左右这段时间皇姐事少，不如就趁这段时间，在宫中好好静心养神，顺便抄写《地藏经》百遍，也算是告慰死者亡灵。对死者家人，也算是有个交代。”

　　萧齐没有说要留萧辞多久，但是又说了要抄经百遍，这便是要萧辞抄完才准离开。

　　萧辞右手不便，连平日里公文批复也写的简单，这经书抄写一遍已是不易，何况百遍。萧齐此举，看似偏袒，实为折辱。

　　可是事已至此，萧辞已无退路。

　　“臣萧辞，愿领责罚。”

　　萧辞利落地对着萧齐叩首，姿态恭敬似是认罪服软。但是在低头的一瞬间，无人看到她眼中闪过的恨意，和盖在长袖中攥到发白的指节。

　　萧齐眼神扫向温阙和陆简常，后者一愣，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萧辞会认得如此痛快。但是萧齐脸色铁青地看过来，即便是温阙，也不敢再有异议。

　　长公主府的安静一直持续到了天色擦黑，妙歌掐着点教温言下了馄饨，又配了几个萧辞喜欢吃的小菜，艳红翠绿地搭了一桌子。

　　可是随着暮色一点点攀缘上秋韵馆三层，他们却始终没有等到萧辞回府的消息。

　　温言一个人坐在秋筠馆三层栏杆处，面朝府门，居高远眺。他脚下的灯火一盏盏亮起，瘦削的背影在地上先是拉得老长，又渐渐融合进黑暗之中。

　　他们实在是等了太久，桌上的汤汤水水已经没了热气，甚至连四周鲜亮的小菜，也逐渐暗淡下来。

　　温言面朝外坐着，留给妙歌一个孤寂却挺拔的背影。

　　“妙歌，她回来了吗？”温言的声音轻轻地在冷清而空荡的秋筠馆中响起，带着一点暗哑传进妙歌耳朵里。

　　妙歌犹豫了一下，勾起了唇故作乐观道：“兴许是被陛下留下用晚膳了，也或许是他们久不见面，聊得高兴，一时忘了时间。不如我去重新做两个开胃的小菜，我们边吃边等。”

　　温言没有接话，任由妙歌的话散在了空气里。他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可是妙歌知道，温言已经拒绝了她的提议。

　　“再等等吧。”温言等了半晌，突然说道。“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妙歌突然看到温言深深吸了一口气，单薄的肩膀也跟着这个动作有了一个小小的起伏。他整了一下衣襟，又重新坐好，似乎是逼着自己振作起来。

　　“府里怎么这么暗？”温言问道，“派人点灯吧。把府里的灯，都点起来。灯亮起来，她回来的时候，才能知道有人在等她。”

　　妙歌在她身后轻轻应了，转身下楼。

　　在一片灯火辉煌之中，温言终于看到了一直错过的月下美人。

　　可他却始终没有等到萧辞。

　　温府中没有这般胜景，但是却迎来了久违的贵客。

　　温阙的书房内，虽至深夜，却焚香煮茶，灯火通明。禁军统领杨惠西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孤身出现在了温府。

　　一青衣年轻人早早便侯在了门外，见杨惠西现身，立刻恭敬地将他引入温阙书房。杨惠西瞥了那人一眼，见他进退有度，应当是个练家子。

　　不过温阙的身份摆在这，身边有几个得力的长随，倒也没什么稀奇，于是并未深思。

　　杨惠西难得地换下了一身薄甲，代之以一身靛蓝色窄袖长衫，肩正身直地与温阙相对而坐。

　　小小的茶炉摆在他们中间，茶汤滚沸，茶香氤氲。只可惜杨惠西不善品茶，对眼前的能顶普通人家半年收入的茶叶没有半分动心，反而眉头紧锁，神色紧绷。

　　“深夜品茶，相爷可真是好雅兴。”杨惠西的声音沉稳地响起，与茶汤沸腾之声相伴。

　　“贵客临门，无论何时，都该倒履相迎。小小一杯清茶，能入得大统领的口，都是它的幸运。”温阙把一只莹白剔透的白瓷茶杯放在温阙面前，亲手给他倒上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

　　“今日之事，多谢大统领。”温阙举止得体，是读书人应有的礼节。

　　“不敢当。只是如今这不上不下的局面，不知相爷有何打算？”

　　“不上不下？此局面正好，如何是不上不下？”温阙满脸笑意地看着热汤滚沸。

　　“虽然此次我们除掉了李其镶，但是原本想要让萧辞与博州军离心的目的却没有达到。甚至经此一事，只怕博州军反而会更加对她死心塌地。而且如今萧辞被困在宫中，相当于一切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不管相爷再有什么打算，只怕都不太容易。”

　　温阙并不介意。“如果这么容易就能除去萧辞，我也不会费这么多周折了。我在西山的布置依然有效。只要萧辞见过裴千源，我不信她真能不为所动。”

　　他的语气似乎胸有成竹。“萧辞不会老老实实待在宫里的。养在江湖的公主跟真正的金枝玉叶毕竟是不一样的，可不会整日哭哭啼啼。所以我想请大统领帮我好好看着她，切莫让她与外界联系有任何动作。不过也不用太久，只要半个月的时间，便足够我处理好一切。”

　　杨惠西粗粝的眉头拧在了一起。“萧辞去年丢了吏部，今年又失了户部，她手里最好用的两颗棋子都已经不在了。这个时候的萧辞，是最危险的。我倒是觉得，此刻我们万事应该小心为上，不应再生枝节。”

　　杨惠西是武将出身，对于文官的这套手段心里本能地多少有些不屑，但是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只转而道：“你身边的那个小孩子呢？还没有找到？这次他的出现，未免也凑巧了些。”

　　“难得你还记得他。”温阙的尾音微微上挑，语气中是明显的不以为然。“他这样的身份，没了又能如何？”

　　“他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可是知道不少事情。”杨惠西的语气和他的坐姿一样的谨慎。

　　“郑全死后，对这些人的控制的确弱了下来。此人出现在西山，并非我的安排，我有何可担心？”

　　“那书生的死，也不是萧辞的手笔，现在她不是照样认罪。”

　　温阙略一抬手，示意杨惠西不必担心太多。“你只管放心，此人离开我活不了多久。如今算算，此人失踪已经快一个月了，想来他的命，也快要到头了。”

　　“也许他此刻正落到了萧辞手里。”

　　相比于杨惠西的担心，温阙则似乎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她能从秋儿嘴里问到的，不过是些不要紧的皮毛，根本无伤大局。”

　　他重新舀了水，浇灭了滚沸的茶汤。

　　“皮毛？”

　　“当然只是皮毛。官场之上，谁没有点迎来送往的应酬，我偶尔带几个府里出身的小孩子，歌舞助兴又算得上多大的事，难道不比她萧辞流连秦楼楚馆来的光明正大？即便到了陛下面前，也不过是些文人雅事，又能如何？”

　　温阙吹散了茶汤表面的热气，浅浅品了一口，回到了正题。“如今的情形，我们只是小心是万般不够的。萧辞毕竟还是陛下的亲姐，又把持朝政多年。如今虽然不常在朝堂，但是她的余威仍在，博州十五万大军，依然站在她的身后。她无官无职，牝鸡司晨，而博州军罔顾君臣，只知道一味拥附。如果我们不趁热打铁，等到风头一过，陛下又该将此事轻轻放下，到时候萧辞卷土重来，我们便再无如此机会。我在西山已有布置，萧辞从西山回来，消沉了这些日子，必然是已经见到人了。”

　　“西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温阙在鼻腔里轻蔑地一笑。“不过是一些，让陛下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位长公主身份的东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