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无用》春到小桃枝

85、折戟（二）

　　文徳殿内两人一时僵持不下，竟然没有个结果。

　　殿外，凌玉一个人踏上幽深的宫巷。

　　这宫里她不算熟悉，但也不算陌生。她入宫的次数不少，但每次都是陪着萧辞，目的明确，办完事就离开。即便是萧辞不用她跟着，这里毕竟是深宫，她又不是不知轻重的包小壮，也不会随意一个人乱转。

　　他们在宫里有几个安排好的眼线，只要找到一个，往宫外递个消息不成问题。

　　但是她越走便越觉得奇怪。

　　脚下的这条巷子通向御膳房，虽不是至于门庭若市，但不至于此刻这般空荡寂寥。

　　凌玉越走越慢，终于停在了一处狭窄的过道中。

　　她面前站着的，是杨惠西。

　　杨惠西身高八尺有余，宽肩猿臂，精气内敛。他正当壮年，又是内外兼修的高手，即便放眼江湖，也可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再加上长年宿卫宫城，功高望重，十分得皇帝信任。

　　此刻他身披金色薄甲站在宫巷尽头，即便一言不发，也让这宫巷里的气氛压迫到了极点。

　　凌玉受这气氛所染，右手忍不住摸上了腰间长剑。

　　几乎在她抬手的同时，身后铿锵的铁甲交击之声便已传来。她幼时长在军中，只听声音也知道，来的人至少在百人以上，步履矫健，且皆执兵刃。

　　“请姑娘留步。”杨惠西朗声道。

　　禁军在凌玉身后扇形排开，长刀雪亮。

　　“杨大统领，不知这是何意？”凌玉脸上笑着，可是眼神却比那刀尖还冷。

　　“请姑娘上殿。”杨惠西面无表情，语气生硬。

　　“哦？可是陛下传唤臣女？”凌玉握紧了长剑。

　　“请姑娘上殿！”杨惠西没有解释，只生硬地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

　　“既然不是陛下召见，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凌玉抬脚便要离开。

　　“请姑娘上殿！”杨惠西右手一抬，明显是拦截的意思。他第三次重复，已经带上了十足的命令口吻。

　　“大统领这是要强拘我上殿？”凌玉出身博州军，又一直跟在萧辞身边，即便是杨惠西多少应该给几分面子。

　　杨惠西脸色阴沉，算是默认了。

　　凌玉听到身后武器受到杀意驱动而产生的翁鸣声，寒意直达背心。头顶明明艳阳高照，可是冷汗却瞬间就湿了手心。

　　凌玉也被激起了杀心。

　　她挑起一边嘴角，冷哼了一声。“那也看你有没有本身带走本姑娘！”

　　话音未落，长剑便毫不犹豫地出鞘。她知道自己不是杨惠西的对手，直接反身横扫身后，剑风锐利几可削骨。

　　凌玉虽不知对方目的，但与敌人逆势而行，总不会错。

　　站在前排的几人没预料到她发难突然，急急提刀横档，但却不敌她剑气凌厉，长刀瞬间便被震落在地。

　　前排一退，后排阵型即乱。

　　借着这个时机，凌玉长剑如春风野火一般凶猛地挑翻攻过来的几个禁军，接着提气纵身，凌厉身影从众人头顶一跃而过。

　　众人只知萧辞出身落亭山，剑法轻功双绝，但萧辞多年不碰刀剑，威名早已大不如前。凌玉虽然佩剑，但是萧辞身份特殊，凌玉在她的身边韬光隐迹，久而久之竟然让京城中人都渐渐忘了，她年少时也是提剑纵马，快意恩仇。

　　此刻见她出手，才知道她早就得了落亭山剑法轻功精髓，禁军虽然勇武，却不敌她剑风凌厉。

　　但禁军不愧是杨惠西心腹，守卫皇城多年，临危不乱，应变从速。

　　见凌玉即将脱逃，后队即刻便为前队，反身追击。

　　不过即便他们不动，凌玉也不会再跑了。

　　墙头和宫尾处早已埋伏了弓弩手。强弓如满月，箭矢如寒星，已经瞄准了凌玉的胸口。

　　前有强弩，后有利刃，正好形成合围之势。

　　凌玉长剑一挽收于身后，转过身狠狠盯着杨惠西。“大统领真是好大的手笔啊。对付一个凌玉，居然连弓弩手都上了。”

　　杨惠西上前一步，禁军如水一般分至两侧。

　　“请，凌玉姑娘上殿！”杨惠西胸有成竹。在这禁宫之中，没有谁能从他手中逃出。

　　凌玉手中的长剑发出愤恨的翁鸣声。“为何要我上殿？”她一字一句说道。

　　“姑娘到殿上便知。”杨惠西不愧常年在宫中行走，守口如瓶。

　　“那我若不去呢？”

　　“强弩在前，由不得你。”杨惠西刚毅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甚至得胜的志得意满都没有。他看过来的眼神，冷漠地像是在看一个死物。

　　“姑娘可以自己选一个，到底是听我的，跟我一起上殿？还是让我带一具尸体，到长公主殿下面前？”

　　“杨惠西，你该不会忘了，我出身博州军吧？”

　　杨惠西冷漠的眼睛突然动了一下，似乎在好奇凌玉为何突然提起博州。

　　凌玉重新提起长剑，直指杨惠西面门。“虽不知你想利用我做什么，但是博州军，宁死不降！”

　　文徳殿里的争吵没有一刻停止。陆简常步步紧逼，动辄言以大义。萧辞见招拆招，反斥他是假仁假义。嘴仗打了将近半个时辰，萧辞越吵脸色越冷，陆简常一个读书人，反而被气得恨不得要撸袖子。

　　“说完没有？”萧齐一拍桌子，脸色徒然间冷下来。但是他没有指责萧辞，反而先转向陆简常，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说得这都是什么话？！给他们交代？也不看看长公主是何等身份！”

　　陆简常被堵在当场，像是不认识一般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抖动着嘴唇，却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但是温阙似乎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他朝前迈了半步，截断了陆简常的话，同时状似恭敬地对着萧齐躬身行礼，道：“让殿下纡尊降贵，的确有损于天家威严。”

　　乍听之下，温阙居然是在维护萧辞。但是下一句他话锋一转，道：“但是也不能因为殿下身份尊贵，便让天下学子寒心。”

　　他几句话，便让现场的气氛愈加诡谲了起来。似乎如果萧齐不给一个交代，便是让天下学子寒心的昏庸之君。但是如果让他为此处置了萧辞，又置皇家颜面于何处？

　　正在众人沉默之际，温阙清了清嗓子，冷静道：“其实臣已查清，当日动手的并非长公主，乃是当天跟在长公主身边的带刀婢女。此女平日便习惯了仗势行凶。前些日子在长公主南下的路上，就曾与沿路漕帮的少主发生过冲突。今日殿下与天下学子不和，恐怕背后便是此女挑唆之功。”

　　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僵持不变的水面中，涟漪一圈圈荡开去，萧辞心中立刻警觉。温阙为何会突然提到凌玉？

　　殿中的局势立刻有了微妙的变化。

　　萧齐神色一变，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温阙严重闪过一丝志得意满的笑容，大声答道：“正在殿外！”

　　门外立刻有人押着凌玉进了殿。凌玉嘴角带血，脚步踉跄，明显是有伤在身。

　　萧辞和她对视了一眼，再看向她身后的杨惠西，心中便猜了个大概。

　　凌玉被按着跪在地上，长剑不在身边，双眼中尽是愤怒。

　　“你就是凌玉？”萧齐高高在上地问道。

　　“是。”凌玉回答。

　　“西山出事当天，是你跟在长公主身边？那几个书生也是你丢下山去的？”

　　“是我。”凌玉毫不掩饰地回答，丝毫没有拐弯抹角。

　　“等等。”没有人比萧辞更明白这个回答意味着什么。

　　只见她走到凌玉身边，用一个眼神便让按着凌玉的禁军退避。

　　她半跪在地，扶住凌玉，回身问道：“凌玉所作所为，皆是尊臣命令行事。陛下到底想问什么？不防直接问。”

　　萧齐眼中毫无波澜地看向萧辞，那眼神遥远又陌生，没有丝毫感情，但是却更适合一个帝王。“既然跟在长公主身边，便应知道要时时规劝，不该由着长公主性子胡闹。如此不能尽责之人，留在身边无益。传朕旨意……”

　　萧齐竟然没有细问便要下旨。

　　“凌玉乃是凌风将军独女。凌风将军为国而死，只留一个孤女在世。我看谁敢动她！”萧辞的声音不高，却生生截断了萧齐最后决断。

　　她知道一旦萧齐说出了那个结果，便再无回环的余地。那是属于帝王的威严，容不得丝毫冒犯。

　　“凌风将军？博州军？”萧齐的眼神变换不定，几种情绪闪过，最终变成了厌恶和冷漠。“跟北狄的那场仗已经过去五年了。怎么？难道就因为她父亲曾经在博州战场上有功，便可以纵容她仗势欺人？”

　　萧辞身上的血瞬间凉了一半。她在朝堂上打滚了十年，知道温阙表面上是为了给那个莫名横死的倒霉鬼讨公道，让凌玉给她做替罪羊，实际上却是想在她和博州军之间埋下一枚钉子。

　　日后再有风吹草动，让她无法全心全意依赖博州军，也让顾梁无法心无芥蒂地支持她，甚至是支持朝廷。但是这一切，难道萧齐不知道吗？

　　甚至，这祸事可能比她想得更近。

　　“至于盐亭县的事，当地原官吏在每年的‘耗米’之中，加倍征收，导致民怨沸腾，不得不托避于当地有功名者。至于当地的读书人家，虽有欺上瞒下之嫌，但是济弱扶倾之德，却不能视而不见。”

　　萧齐微微一顿，温阙便接着他道：“此消息在当地勘查田亩之时已经写明。但是李其镶在上报之时，却有意隐瞒。他掌管户部，实不该如此监守自盗。念在他年事已高，准其自行请辞。长公主天性自然，不受拘束，但犯下如此过错，并非本性失德，而是身边人品性不端所致。”

　　萧辞没有看温阙，半垂的眼眸尽力将恨意藏起来，但是紧握成拳的左手，却暴露她此刻的心迹。她突然明白了刚刚李其镶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已失一臂，凌玉绝不可再有闪失。

　　“臣启奏。”大殿之上，温阙朗声说道。

　　“陛下！”萧辞利落地一撩裙角，跪在凌玉身前，果断地打断了温阙。

　　“殿下！”凌玉心中一痛，奈何伤重无法阻，只能徒劳地抬了抬手臂。

　　“臣萧辞，一时情急，伤人性命，愿赔偿每人黄金五百两，以作补偿。同时愿意免去西南各户食邑一年，以平民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