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无用》春到小桃枝

87、折戟（四）

　　次日一早，户部尚书李其镶请辞的奏章便摆上了萧齐的案头。御笔之下，李其镶十七年的户部生涯走向了终点。

　　朝堂之上，群臣俯首，有人心中惴惴，有人心怀侥幸。户部尚书官位的空缺，意味着可能会有数人会有变动的可能。而大俞的钱袋子从萧辞手里掉了出去，更有可能是长公主一党无可回避的衰败征兆。

　　温言坐在秋筠馆三层，朝阳洒在他灰败的脸上，李其镶自请归乡的消息和萧辞被禁足宫中的消息几乎是同时传来，可是过程如何，却不得而知。

　　妙歌站在温言身后，与他一起听着钱七说完。

　　“殿下是什么身份！她抄的经书，那是要进太庙烧给列祖列宗的，一个连正经功名都没有的书生，书都不知道读过几本，也配让殿下抄经？皇上这不是在罚她，而是在折辱她！”妙歌心中也少见地急躁起来。

　　她求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温言，可只看到了一个沉默的背影。温言的头微微垂着，脊背半弓，妙歌在某一刻甚至以为他会哭出来。

　　妙歌心里突然有些责怪自己。他们这驸马自从进府以来，从来没有参与过府中任何事务的处理，只听萧辞的主意。此刻萧辞和凌玉双双被困宫中，府里大小事务暂且不提，府外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如果再慌了神，那驸马能怎么办？

　　妙歌看了一旁的钱七一眼，对方也回了一个她一个一样的眼神。此刻两人面对这突然的变故都有些手足无措。

　　妙歌强行镇定下来。“特殊时期，封闭府门，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随意进出。这段时间，府里所有人说话都注意着点，不相干的事别说。这段时间，不允许有一句不利于殿下的话传出去。”

　　她转向温言。“如今殿下不在，驸马就是府中唯一的主子。有些事妙歌可以做，但前提是我身后站的必须是长公主府真正的主子。”

　　温言明白妙歌的意思。他虽然背对着他们，但是头却重新抬了起来。“妙歌，没事，你只管按照你的想法去做。我自然会支持你。”

　　他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一字一句却非常清晰。

　　妙歌仿佛吃了定心丸，赶紧点头应道：“好，我这就吩咐下去。”

　　钱七接着妙歌说道：“听说李大人有归乡之意。他毕竟是跟着殿下多年的老人，驸马是否要送行？”

　　温言略一沉吟，便背着他点了点头。“钱七，持长公主府的拜帖，送到李大人府上。有任何需要，都从长公主府出。”

　　“是，我这就派人过去。”钱七一抱拳，便想出门。

　　“等等。”温言喊住了他。“如今宫里，可还有我们的人？”他过去从不过问这些，甚至不确定钱七是否会回他。

　　但是钱七并没有想这么多。“宫里所有的联系都是凌玉姑娘在负责，此刻她也困在了宫里，我们的消息便断了，一时之间怕是没办法联系上。”

　　“那……宫外呢？”温言试探地问道。

　　“宫外的人手暂时都静下来了。我已经吩咐过，这段时间形势不定，都不要露头。”

　　“嗯。”温言略一点头。“那殿下的消息……”

　　钱七低下头来，有些羞愧道：“暂时，无法打探。”

　　温言沉默了一会儿，道：“帮我送一封信。”

　　“信？去哪？”

　　“沈太医府上。”

　　温言下笔极快，送信的人是钱七亲自选的，但是带回来的消息，却不如温言所料。

　　“沈太医家中人说，太医近期得了一古方，亲自去寻药引去了，暂时不在京城。”钱七回禀道。

　　“何时走的？”

　　“昨日刚走。”

　　温言依然坐在栏杆边，背对着钱七半挑起一侧唇角，用鼻音轻轻“哼”了一下。“哦？天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

　　温言看着栏杆外，沉默了许久，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说道：“小壮呢？叫他过来。”

　　“妙歌姑娘怕小孩太吵，惹得驸马烦心，就让他在馆外候着。驸马找他有事？”

　　温言背对着钱七，略略低下头，像是轻轻点了一下。“叫他进来吧。我不怕吵。”

　　温言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钱七有些不明所以，只能照做。

　　钱七一离开，秋筠馆就彻底只剩下温言一个人了。被长长的袖子盖着的左手，死死抓着四轮车的扶手，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粘腻的冷汗一层层地出。

　　温言终于转过身，他的神色并不像他的声音听上去那般镇定自若。猩红的眼睛看向桌上早就彻底冷了甚至被泡烂了的小馄饨。

　　这是他第一次做，破了两个，被他自己悄悄吃了，不敢告诉萧辞，怕被她笑话。但是又忍不住想要她知道，在心里悄悄想了好几遍，暗暗告诉自己，这种丢人的事一定要等她夸馄饨好吃的时候再说。

　　此刻想来，心头全是酸涩。

　　宫门外陆陆续续有散朝的大臣走了出来。

　　散朝的和上朝的，简直判若两人。萧辞被禁足宫中的事突然之间变得人尽皆知，闹腾了将近半个月的闹剧似乎是有了一个交代。表面看上去，萧齐好像是表明了态度，但是他一贯与萧辞姐弟情深，又没有明旨下达，反而让所有人心中惴惴。

　　于是上朝之前，萧辞一党噤若寒蝉，温阙一党也不敢神色上稍露喜色。萧齐站在高处，看着脚下那一双双眉眼稍稍一抬，即刻便心虚地落下，不敢稍稍与他目光相接。

　　他耳中听着兵部汇报了北边博州的军报，心中却暗暗瞧不起这些人。原本今天早上给博州军的第二批军饷就该上报了，但是因为李其镶的缺席，吏部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人，甚至连萧辞都不在，此事便不得不押后再议。

　　漫长的早朝终于熬到了结尾，大太监拖着长长的尾音宣布了退朝，萧齐看到很多人的肩膀无形中一松。他们明明都没有敢擅动，但是那弓着的脊背就是舒展了开来。

　　萧齐一声冷笑，离开了大殿。

　　温阙跟杨惠西对视了一眼，没有跟任何其他人搭话，只是低调地离开皇宫，走向自家的马车。

　　温阙虽然身份尊贵，但是他的马车不过是寻常的单乘，马车四角甚至没有寻常大户人家用来标志身份的铜铃，只垂了四只藏蓝色的绦子，随着马车一晃一晃的。

　　赶车的还是前一夜迎接杨惠西的那个青年人。借着阳光，他的面貌才终于清楚了一点。他身量颀长，高眉深眼，下颌开阔。看着一群穿着朱红朝服的大人从眼前走过，他脸上挂着个松松垮垮的笑，但眼里又带着几分隐晦的不屑。

　　看到温阙走过来，他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远远迎接，只是撩开了车帘，请温阙上车。

　　温阙对街上的熙来攘往没什么兴趣，只对外吩咐了一句“回府，走小巷”，就关上车窗闭目养神。

　　他走到一半，感觉到马车一晃，停了下来。

　　“相爷，有人拦路。”门外驾车的年轻人说道。

　　温阙皱着眉头，不悦地睁开了眼。他的马车在很多年前被人拦过一次，如今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更为厌恶。

　　他打开车门，对面的马车，朴素地与他如出一辙。

　　车门打开，露出温言那张白到近乎透明的脸。

　　明明温言成亲尚且不满半年，但是当温阙与他从不足十步的距离相望之时，却仿佛在看一个全新的陌生人。

　　温言身型枯槁，面色含秋，一身素衣显得整个人都更为瘦削挺拔。乍看之下，他还是那个不受待见的相府公子。但是那双总是闪烁怯懦的眼睛，此刻却极为坚定地看向自己，那灼热的眼神让温阙不能不想到萧辞。多少次在朝堂之上，她都是这样与自己针锋相对。

　　他痛恨萧辞的眼神。

　　正如他痛恨这些世家子弟，他们身上的骄矜和优越，他们的不卑不亢，他们的从容有度，都是他刚到京城时便深深痛恨的。

　　下一刻，温言的脸又和当年那个女人重合，他们长得很像，但神态却截然不同。他还记得她看到自己那一刻的错愕惊诧，如果不是自己反应迅速，立刻将她拉上马车，只怕会更加不可收拾。

　　赶车的人是包小壮。温言想了又想，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出于什么考虑，没有把出府的事告诉钱七和妙歌。而是让包小壮备了车，悄声出了长公主府。

　　父亲还是记忆里的那个父亲。无论面前如何山崩地裂，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永远都是那样冰冷，永远不动如山。

　　但即便如此，即便温言心里并无把握，他还是来了。除了萧辞之外，如果这世上他还有一个人可以求助，那便只能是温阙。

　　令温阙意外的，是一贯胆小怯懦的温言竟然没有躲在马车上，而是从车上下来。旁边那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孩子想要伸手扶他，却被他挥挥手躲开了。

　　温言一个人，没有借助任何外力，步伐踉跄却坚定地走向温阙。

　　萧辞说他右脚受伤严重，温阙原先以为不过是她的托词，但是如今看到即便是过了这么多天，温言的右脚还是几乎只能虚虚点在地上，便知萧辞所言不假。

　　温言咬着牙，硬是忍着右脚钻心的疼痛，走到了与温阙不足十步的地方，直直地站在温阙的马车前。

　　他举止有度地对着车上的温阙躬身行礼，起身时因为不稳而微微有些晃动。

　　“儿子温言，见过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