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无用》春到小桃枝

84、折戟（一）

　　文德殿空了下来，萧辞才终于有机会进门。她原以为门内会只有太学的陆简常。但是一进门，却发现除了陆简常居然还有温阙。往年里温阙向萧辞发难，自己总是隐身在幕后的那个，为什么今天竟然舍得露面了？

　　但萧辞也只是在心里嘀咕了一下，面上立刻便恢复如常。

　　“臣萧辞参见陛下。”萧辞大大方方敛衽下拜。旁边的陆简常和温阙哪怕是来告状的，也不得不先全了礼数。

　　“难得长公主殿下还愿意进宫一趟，朕还以为请不动长公主了。”萧齐的脸色是理所当然的难看。

　　萧辞反而松弛地一笑。“陛下哪里的话，驸马伤重，府中下人又不够尽心，臣才不得不留在府里看着。如今这驸马的伤刚刚有所好转，臣便进宫向陛下解释西山所发生之事。”

　　她眼神坦荡，仿佛此事上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心虚的。

　　当日的情况说到底并不复杂，萧辞语速不快却条理清晰，将温言在山路上如何遭人算计，又是如何受伤说得清清楚楚。唯一变化只是隐去了太后的痕迹，将一切归罪于那个下落不明的秋儿罢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瞟向旁边的温阙和陆简常，后者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前者却脸上一片空白，似乎对于萧辞所说毫不上心。

　　“今天难得温相也在。”萧辞转向温阙，狭长的凤眸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驸马的品行您更是清楚，从来最是君子端方，绝不会与人争执。今日祸事所起全在那几个挑事的书生，驸马只是无辜受累。”

　　“驸马的确不是会与人争执的个性，要说他会主动与人动手，臣也不信。”温阙回看向萧辞的眼神微微眯起来，眼神似笑非笑。“但是万事总有个例外。”

　　温言从来不会这样看人。

　　那一刻萧辞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温阙和温言，真是没有半点相似。

　　此刻，风口浪尖上的温言却正在长公主府的厨房里，挽着袖子跟着妙歌学着和面。府里人新买了河虾，他便和妙歌学着做鲜虾小馄饨。

　　他右腿还伤着，妙歌便找人帮他垫高了凳子让他坐。别扭是别扭了点，但总好过没有。

　　“其实咱们殿下最好伺候了。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每天锦衣玉食，其实啊，论起吃来，她可能还没寻常人家的小姐要求多。只要是酸的甜的，不管什么，她都喜欢。”妙歌帮温言倒了点面粉过来，又帮着他添水。

　　温言从她手里接过水瓢。“她自小上落亭山学艺，又去过博州战场，吃过不少苦。”

　　温言不肯让她搭手，非要事事自己来。

　　“哎哎，够了够了，这馄饨皮啊，不能太软了。”妙歌拦了拦温言，把水瓢放回水缸里。“谁说不是呢？小时候我跟在太傅夫人身边，时常能见到殿下。她是那么自在又自得其乐的一个人，我还以为她会一辈子都纵情恣意。可是从博州回来后啊，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温言一边听妙歌说，一边用手指搅着面粉。修长干净的手指戳在面粉里，很快便被糊地惨不忍睹。但是温言只听着妙歌，没有注意到自己手上的惨状。

　　“她刚从博州回来那会儿啊，天天做噩梦，醒了也不说话，就那么一个人枯坐着熬到天亮。天亮了以后，该议事就议事，该见人就见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再后来，我就更少看见殿下像小时候那样自在地笑了。她对着外人要懂得逢场作戏，回了府里话也是话越来越少。有时候我看着她趴在书案前到深夜，都不敢相信这是小时候那个小公主。”

　　“她是要强的人，心里不痛快，不会轻易对人说。但是她自小在落亭山上不得师兄弟待见，又哪里来的纵情恣意。不过是到了京城，装给外人看的罢了。”温言叹了口气，终于把手从面粉里拔出来，但还是看着惨不忍睹的一坨皱眉，实在不好意思拿出来给萧辞吃。

　　“驸马别担心，第一次和面都是这样的，再揉一揉就好了。”妙歌接过手，才揉了几下，面团便像样了不少。“不过现在好了，有了您啊，殿下身边总算有个说话的人了。”

　　“我？”温言有些意外。

　　“可不是？您来以后，殿下的笑容也多了。”妙歌一笑，脸上便露出两个精致的梨涡。

　　可是片刻，她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心。“前两天小壮跑回来说您摔下去不见了，殿下的脸色可真是吓人。这些年里，除了事关太傅的事能让她动真气以外，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她这样。也不知道他们宫里怎么样了？其实陛下早就长大了，也就咱们殿下，还将他当小孩子看。”

　　文徳殿空旷到有些清冷，萧辞和温阙各站在一边，泾渭分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危险的火药味。

　　温阙的眼神复杂，萧辞看了很久，找到了阴寒，找到了恶毒，找到了即将将对手置之死地的痛快，却没有找到一丝能被称之为父慈的东西。温言伤筋动骨，他竟然没有丝毫担心。

　　“如果事关殿下，那驸马的脾气，可就不一定了。毕竟他在落亭山上，早就开了杀戒了不是？听说，当时也是为了殿下。”他语气一顿，似乎是故意在给萧辞反应时间。“西山上的那几个书生，虽然妄议朝政，但是读书人原本就以匡扶天下为己任。议论朝政，倒也是清理之中。”

　　一旁的陆简常忍不住开了口。“即便是政见不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来是长公主也早已经知情了，所以才这般气愤，为了泄愤不惜草菅人命。”

　　“草菅人命？陆太常不会告诉我，有人在那个山坡上摔死了？我当时可是检查过他们的伤势，包扎妥当了才给送回去的。”萧辞斜眼看向陆简常，眼里是不可置信。

　　“是没有当场摔死，但是前日夜里，有一范姓书生却因伤重不治而亡。此人去年曾经考过太学，虽然落榜，但是才学还是有一点的。年纪轻轻便送了命，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唏嘘。”

　　“可有请仵作验尸？”萧辞质疑。

　　陆简常答地干脆。“他家人并不在京城，同窗之中无人敢做此主。”

　　萧辞冷笑道。“连验尸都没有，就想把此事栽赃到本宫头上？”

　　“是否栽赃，殿下自己心里明白。”温阙徒然发难。

　　萧辞冷笑。“谁知道是不是温相半夜派人把人杀了了事呢？”

　　“够了！”坐在高位上的萧齐终于忍不住出声喝止。“萧辞，你现在连人命都不放在眼里，朕面前都敢信口开河，哪里还有一点长公主应有的样子！”

　　萧齐一开口，现场立刻静了下来。

　　“萧辞，你要知道，你是我大梁的长公主，不是以武犯禁的江湖侠客，这里也不是军中。不能对方推了驸马一把，摔了一跤，你就把人往山坡下面扔。”

　　“推了一把？摔了一跤？这是谁的说辞，怎么听上去倒像两个小孩子打闹一般轻巧？”萧辞的脸色冷下来，直直看向站在高处的萧齐。

　　“驸马掉在一人多深的坑里，上面盖着两指厚的木板和枯草，禁军都找不到，分明就是有人早早提前准备好的。驸马受伤后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右腿伤重，至今在没法自己走路。我看在其中有几个是太学学子的份上，没有将他们尽数送交京兆尹衙门已经是开恩了。”

　　“长公主当然不会送京兆尹衙门，因为此事本就是因长公主而起。”陆简常的话说到一半，转而对着萧齐道：“陛下，此事看似是几句口舌之争，实则是太学学子中寒门一派，对世家子弟常年不满引起。”

　　“今年春，多少学子在宫门前长跪请愿，祈求陛下彻查盐亭田税一事，最终被长公主阻挠。后来长公主插手今年新科进士任命不公，更是导致天下寒门与朝廷离心。如今更是闹出了人命！”

　　他字字铿锵，倒像是真的在替天下寒门讨伐萧辞一样。

　　“我阻挠天下学子？你们找的那几个跪在宫门外的废物，在听到本宫回程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望风而逃了。也不知道太学是如何教导学生，连‘威武不能屈’是不是都忘了？”

　　萧辞不怒反笑，头上的凤钗跟着她的动作不停颤抖。金光映着眼中的怒意，一字一句咄咄逼人。“原本我还在想，那个一路挑唆的秋儿，到底是谁的人？现在看来不用查了，正主自己先跳出来了。”

　　陆简常不答，而是对着萧齐长长一揖。“陛下，多少学子可都看着呢！于公于私，从盐亭田税到如今的短命之人，都请长公主给一个交代！”

　　“是学子看着，还是温相在看着？是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还是给温阙一个交代？”萧辞冷眼如刀，恨不得捅穿眼前的两人。“盐亭县那里到底是事情不清楚，还是有些人不愿意看清楚？”

　　萧辞转身，朝着萧齐道：“陛下，驸马遭人设计，险些丧命，如今始作俑者不知悔改，反而在大殿之上狂悖妄理，如此黑白颠倒的小人，岂配朱袍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