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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明灭(一) ...

  •   寒冬腊月,北风呼啸,却挡不住明月越过千山万水,自华堂广厦直到严酷边陲。

      冬雪寒风之中,顾梁趁着月色,避开将军府中众人,自博州城中独自北行而出。

      那座荒废高塔的位置原本是一座小村庄的边缘。庄子因多年战乱而荒废,塔却依然是塔。一入冬,北风如鬼哭,越是细听,越以为有恶鬼扑门。多年前他和萧辞进城里探寻北狄人的踪迹,发现了这个废弃的旧塔,他们在塔底住了一夜,寒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只觉得像是在冰窟里住着一般。

      这里实在是太偏北,甚至几乎已经要到北狄的势力范围。这里再往北,是一道高不可攀的断崖。顾梁多年前去看过,那断崖仿佛老天爷直接拿斧子劈的,站在上面就让人腿软。即便是萧辞这样的轻功,也不敢说能自由来去。

      也不知道这女人的到底发了什么疯,要把她那弱不禁风的驸马往这里送。不过如果不是这样的地方,温言也留不下这条命来。

      事发突然,又值寒冬,顾梁连修葺塔身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让人送了些御寒的衣物炭火过来,又拆了几个现成的门板窗户来勉强按上,好歹让他们先度过这个冬天。

      不过好歹那个包小壮像是个会干活的,把旧衣撕了填住漏风的窗角,又爬上房顶换掉了破碎的旧瓦片。这些天雪下得这样大,也不知道那点临时的边角料够不够用。

      顾梁原本早就想过来看看,但是奈何身份特殊,一直等到新年完全过了,他才挑个不引人注意的日子,一人一马来看他一眼。

      塔内总有阴风,包小壮小心地维护着火堆不灭,又点了个暖炉塞进温言被窝里,自己裹了毯子坐在一边。他从小在京城长大,从没想过天底下有一个地方能下这么大的雪,而下雪后的天,竟然会这么冷。

      楼下的看守前些日子得了好酒,这两天喝得尽兴,连脸色也格外好看一些。等过两天白日里,他要想办法出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打些野物回来,改善下伙食。但是这大冬天,恐怕连兔子都趴在窝里不出来。这么一想,包小壮又觉得发愁。

      他正想着,温言咳嗽了几下,醒了过来。“小壮,把火生得旺一些……冷……”

      包小壮拨了拨炭火,却还是不旺。他总不愿承认是自己弄不旺这火苗,只能撒谎道:“驸马,咱们这屋里闷,炭火旺了,怕是夜里危险。”

      “无妨,开窗透气。”

      “今天外面风大,回头开了窗,怕又要吹着了。”

      温言皱了下眉头,似乎清醒了一点,终于道:“开窗,有客人。”

      包小壮不解。“驸马是指凌玉姐姐吗?这样大的风雪,她怕是来不了。”

      温言摇摇头。“不是凌玉。”

      “不是?我们现在被困在这种地方,除了凌玉姐姐能惦记着我们,怎么可能还有其他人。”

      温言撑着坐起身来,嘴角微微有一点笑意。他眉眼柔和,这一笑,便又有了些往昔的风采。“有位老朋友,应该会在这两天来。”

      小壮听他的话,取出了塞在窗户缝里的布条小心在怀中收好。这若是丢了,他们怕是连塞窗户的旧衣都没有了。处理完这些,他才解开拴着窗户的那根。

      虽然温言说要他开窗,可他也只敢开一小条缝,悄悄朝外面看过去。借着明亮的月光,包小壮竟然看到远处有一匹黑马正踏雪而来。

      那马是如此高大,一路破雪逆风而来,如戏文里写过的天上神驹。那马上的人裹了一身同样颜色的衣袍,俯身在马上,姿态坚定地朝着这无人问津的荒塔前行。

      “这还……真有人来啊?”

      不多时,那人已经骑马到了塔下。他马也不栓,只自己跳下马来,然后从马背上拿下了些什么东西。但是他不走正门,而是纵身一跃,直接上了荒塔顶层。

      “哎哟妈呀。”包小壮原本扶着窗户站在窗边,见他冲过来赶紧往旁边一让。寒风“呼”地一下冲了进来,本就不旺的柴火瞬间熄灭,屋里失去了唯一的光源和热源,倒是让银亮亮的月光洒了进来。

      温言被这风兜头一吹,立刻捂着嘴开始咳嗽。他手上还带着镣铐,一抬手铁链声在黑夜中格外刺耳。

      “嚯,这屋真冷嘿。哎你们怎么不点灯?瞧这屋里黑的。”顾梁站在屋里,把手里的东西往屋角一扔,然后不管不顾地抖了抖身上的雪,也不在意有没有抖到别人身上。

      包小壮赶紧关上了窗户,刚刚塞进怀里的布条又一根根取出来,试图堵住窗缝里进来的风。终于收拾好窗户,转头一看,温言已经自己生了火。屋里温度还是偏冷,但至少是亮了起来,顾梁环视了一周,莫说比长公主府,就是比寻常人家,这屋子也可用凄惨来形容。

      屋里连桌子都没有,唯一一件可以称作家具的东西,大概是温言身下茅草做成的床。颇为讽刺的是,在那破破烂烂的茅草之上,是一张完整兽皮做成的垫子,他身上盖着的白狐裘,更是价值不菲。连包小壮身上穿着的皮袄子,也明显不是普通货色。顾梁一打眼就知道是凌玉派人送过来的。

      这孩子正是长个的时候,衣服最多穿一年,到了来年就要露手脖子和脚脖子。顾梁觉得他比之前秋天那会儿好像又高了不少,估摸着以后能长个大个子。

      不过好歹,他们还有些炊具。

      包小壮拿了一只小锅,出去化了雪水,在火堆上支起来煮。

      温言整了整衣襟,正襟坐在火堆边。虽然形容落魄,镣铐加身,但姿态却是挺拔。“少帅冒雪前来,却连像样的茶水都没有。实在是让少帅见笑了。”

      他还在病中,面上难免没有什么血色,未束的发披在身后,更显得整个人羸弱非常,腕子上地铁链倒是比手腕都粗上几分。他嘴上说着“见笑”,但又分明并不在意。他坐在破败的枯草上,却神态坦然,甚至比之前还是驸马之时,更多了几分从容。

      顾梁也不是什么讲究人。他一撂衣袍,在他对面席地坐下。“无妨,我是粗人,不在意这个。”

      然后他一指角落被他扔下的包袱。“担心你们缺衣少食,凌玉特意让我又拿了些御寒的衣物来,还有你的袖箭。唐娇还给你们准备了些药物,上次你给的单子上的药也配了,都炼制成了药丸。这都是从哪弄的乱七八糟的药方?好些唐矫都不明白。没用的别瞎吃。另外我在路上还打了一只兔子。冬天兔子瘦,你们凑活着吃。小子会烤吗?”

      包小壮一听就高兴了,狠狠一点头。“会!”

      虽然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来看温言,但是其实温言能在这里活下去,即便是瞎子也知道,一定是有人照顾的。

      温言对着顾梁一抱拳。“多蒙少帅照拂,温言感激不尽。温言在此很好。”

      “你知道今夜我会来?”

      “少帅是殿下旧友,也是殿下最信任的人。没有不来探望之理。”

      “那为何会是今夜?”

      温言倒也坦白。“温言是罪人,被罚至此,少帅不该明着照拂。但是楼下的守卫前些日子突然得了好酒,我猜是少帅派人给的。由此看来,京城的风声已经松下来了。”

      这话一出,顾梁看温言的眼神便多了几分玩味。他一直不怎么看得上这个驸马,但是这么一说,看来也不完全是绣花枕头。

      这种不避锋芒的模样,甚至有点像萧辞。

      “其实少帅心里明白,温言此刻最想知道的,是殿下的消息。”

      顾梁挑了挑眉毛,状似无奈道:“她没事了。当日虽然被你气得吐了两口血,但也不至于真给你气死了。要不是她这一病让小皇帝心软,只怕你也不会有命到博州,长公主府搞不好也会落得一个跟温府一样的下场。至于那个沈青如,这人跑得倒是干净,一点痕迹都没有。你之前真没见过这个人?”

      温言摇摇头。

      顾梁摸着下巴,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那杆银枪,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至于其他,如今大雪封路,京城的消息我也得不到。”

      温言一语点破。“一场大雪,如何能封得住少帅的耳目。”

      这人跟萧辞待久了,难骗得紧。

      顾梁放了个白眼。“好,那我直说了。这两天京城确实有消息过来,大多没什么价值,唯一有关萧辞的消息是关于二十天前的除夕宫宴。据说当晚萧辞带了一个年轻男子去了宫宴,此人风姿惊人,当晚一曲琵琶技惊四座,还顺手给那个什么郑贵妃解了个不大不小的围。不过回去后,这人却被萧辞在院子里罚跪了一夜。一开始还有传言说那人会是下一任驸马人选。但过了这一夜,人们又说那不过是萧辞新养的男宠罢了。这样的人,她府里还不止一个。如今温相伏诛,长公主也不再干政,又回到了过去的孟浪里。表面看上去,京城里一切都风平浪静。”

      顾梁原以为温言会有些难过,但没想到,他对这男宠的消息竟然浑不在意。

      温言在意的,反而是最后一句。“长公主干政?世人大概忘了,当初是谁求着殿下上的朝?”

      顾梁反倒不同意他的说法。“此一时彼一时,此刻功成身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功成身退?还是兔死狗烹?”

      顾梁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温言,慎言。”

      温言不在意地一笑,简直像极了萧辞。孤城荒塔,还有什么慎言不慎言的。“我如今才终于看懂了她的处境。她是女子,无法觊觎皇权,所以可以放心借她的势,又不用担心她会篡权夺位。等到陛下成年,羽翼丰满,只需找个理由,将她踢出朝局便是了。这个理由甚至不用多复杂,只要给她选一门亲事,一门能够成功拖垮她的亲事。到时候她受夫家连累,千夫所指,自然就无法在朝堂立足了。”

      “可悲的是,不仅陛下是这样想的,当年的路太傅,只怕也有这个打算。虽然太傅意外早死,但是陛下却执行到底。”温言的语气中尽是悲凉。“太傅和陛下才是真师徒,殿下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个工具罢了。可是这个工具,比他的真徒弟更有心。殿下足足找了他五年。”

      温言已经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气力难免有些不济,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没想到,第一个想明白的人,居然是你。”

      “我?”温言笑出了声来,又忍不住被咳嗽声打断。“不,咳咳……我不是第一个,殿下早就明白了,不然在面临这桩荒唐的婚事的时候,她也不会欣然接受。但是幸也不幸,她在山野长大,志不在朝堂,否则凭她的本事,天地翻覆不过……咳咳……不过一念之间。”

      “温言,你今夜话太多了。”顾梁忍不住语气带上几分严厉。

      懦弱也好,胆怯也罢,萧辞、博州军和陛下,他希望这三者永远能站在同一战线上。萧辞永远是那个潇洒磊落的长公主,博州军是护国铁军,而陛下,最好永远都是那个心智单纯的小孩子。

      或许这是温言这一生,唯一一次被人说话多。

      不知他心中到底作何感想,只知道他终于止住了话头,转而道:“少帅,我想求些纸笔,至少让我给她写封信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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