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无用》春到小桃枝

100、困局（四）

　　以萧辞的身份，其实并没有必要和秋儿做任何交易。但是秋儿说了这句话，让她突然心软了一下。

　　“那要看你提供的消息，对我到底有多少用。”

　　秋儿深吸一口气，理了理思路。“以前在相府里，驸马过得十分浑浑噩噩，他和他母亲的往事我知道的并不多。唯一能告诉殿下的，就是相爷曾经禁止府里任何人提起任何和他母亲相关的事，尤其是当着驸马的面，没有人敢多说一个字。”

　　“所以你在温府里，是伺候温言的人？”萧辞问道。

　　秋儿喉结动了一下，他不敢撒谎。“不是。”

　　他无法回避。“我是被买来的。殿下应该曾经调查过那个郑全，他卖了一批孩子进京，其中有我……和驸马。”

　　“你什么意思？”萧辞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是的，不仅是我，连驸马也是被卖进温府的。”

　　“他不是被他母亲带着进府的吗？”

　　“当年温阙买了不止一个男孩子回来，个个都和驸马一般年纪，甚至身材相貌都有几分相似。我一开始不明白，但是后来我看他把说有人一个个拉到面前来确认。我想他根本不认得驸马。”

　　“当年他见到温言的第一面，驸马不记得了，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温阙问道：‘能让我做你的父亲吗？’而驸马的回答是：‘我有父亲。我的父亲不是你。’”

　　“什么？”萧辞没有明白。

　　秋儿看着萧辞震惊的表情，心里有一瞬间的快意，甚至超过了推温言下悬崖的瞬间。“没人知道到底谁才是温阙的儿子。如今的驸马，不过是当时温阙根据画像判断的，最像他儿子的一个。但是当时的温言清清楚楚地说过，他的父亲根本不是温阙。”

　　秋儿直视萧辞。“殿下，驸马并不是什么相府公子，他和我们一样，不过是外面买进来的贱货。”

　　“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温阙的态度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据？当时我们刚刚进府的时候，驸马因为逃跑挨了打，是我在照顾他。但是进了府以后，温阙便禁止他见任何人。我们当时年纪虽然小，但我还记得当时他十分外向，甚至胆子也很大，几次带头从郑全手里往外逃，因此郑全对他便格外狠。”

　　“但是当后来我远远地再见驸马，不仅他的伤没有好，整个人的性格也变了好多，还开始忘记很多事情。他不记得他跟我说过的话，不记得家乡在哪里，甚至在他的记忆里，只剩下了温阙。可笑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当了贵人，不屑于与我打交道。如今想来，只怕是温阙的功劳。”

　　“当时你在做什么？”萧辞问道。

　　竟然有人会惦记自己？秋儿心里觉得荒唐却又感激。“当时郑全选的小孩子，长相都颇为秀气。这样的小孩子，被卖来卖去，殿下觉得能做什么？温府里，有很多零碎的药物，郑全在我们身上都用过。你看我的样子，好像只有十五六岁，但是我其实早就过了二十岁了。但即便这样不人不鬼，我好歹还活着，其他人都已经死光了。”

　　“最后一个问题，西山上，为什么要推温言下山？”

　　“我们这群人，一直在郑全手里讨命。殿下听说过相思相生花吗？”

　　“那是什么？”

　　“一种奇药，用来控制我们的。不过好在我已经得了解药，不足为虑了。郑全死之后，我们就成了没人管的野人。当时我以为我快要死了，便想再见一个人。”

　　“所以你想到了温言？”

　　“我们一起逃跑，一起挨打，一起被卖进温府，凭什么他成了锦衣玉食的驸马，我却变成人人可欺的贱货。换成是你，你要死了，难道不想在死前问一句为什么吗？”

　　如今秋儿不必死了，当时的一切看上去就像个笑话。萧辞听着，心里钝痛一片。

　　但是秋儿却不以为意。“如果殿下想要借此引罪温阙，秋儿自然听命，即便是朝堂之上，只要殿下想要，秋儿也敢说是他指使。”秋儿试图往萧辞的方向爬上几步，却终于因徒劳而作罢。“殿下，秋儿只想留下。”

　　他的确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即便这些日子担惊受怕遭了不少罪，此刻又是阶下囚的身份，但是他眼角一挑，还是楚楚动人。

　　可是这动人落到萧辞眼里，只剩一片死灰。“我会让人给你安排个好一些的住处，但不会是在府里。至于你说的上殿指认，假的终究是假的，不必了。”

　　“殿下！为什么不能留下我？！我和温言明明就是是一样的，他能做的，我有什么不能的？！”

　　萧辞起身，没有理身后人的挣扎。

　　门外钱七早已经候着，见到萧辞出来，立刻迎了过来。“给张朝送一封信，让他从一种叫相思相生花的毒药查起。”

　　她又想了想，接着道：“再给博州送一封信，就说我需要唐门相助，请唐毅回西南一趟。”

　　“那这个秋儿如何处理？可要……”钱七没有说完，只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他多少算是有功的，不必杀他。”她眼角一扫，看到在远处站着的一个熟悉身影，秋夜的风吹过，更显出一种不堪一折的脆弱。

　　萧辞看着那里，话锋突然一转。“让他留下吧，派人给他找个好一点的住处，别让下人怠慢了。”

　　第二日，一贯勤勉示人的萧齐难得地称病一日，朝臣对此颇有些议论。但是日头一落一升后，一切又恢复如常。

　　又是一连数日的沉默。

　　秋燥迟迟不散，蝉鸣声嘶力竭，王都中弥漫着一种难捱的沉闷。

　　中秋宫宴上，太后的离京和长公主的缺席，最初在朝堂上多少还引起一点议论。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渐渐被新的议题所取代。街头巷尾的热闹更是换了一茬又一茬。

　　没有人能对他人的苦难保持一成不变的关注，总有新的热闹会吸引人们的注意力。

　　随着朝堂上的争执告一段落，市面上渐渐开始流传一本《巾帼英雄传》，名字起得浅显，故事却写得跌宕晓畅。故事里记述了数位女子的功绩，或者是为了保家卫国提剑上战场，或者锄强扶弱造福一方。

　　这本小册子只有薄薄一本，却足足讲了四五个故事。作者不知是何人，只听说是一位无用公子。

　　这种不入流的小本子，原本为读书人不屑，但是因其故事简洁，倒是成了说书唱曲的好题材。

　　一传十，十传百，连明月楼里的姑娘都偷偷藏了一本。

　　“哎，月姐姐，昨夜我看到‘罢红妆，着武装，提剑纵马，孤胆只身，入万里疆场’这里，就想着什么时候，咱们大俞也能出这么一位女将军就好了。”说话的是明月楼里的头牌烟翠，此刻正坐在月娘房间里，跟她说昨夜读到哪里了。

　　月娘昨夜玩得狠了，早上便有些缓不过神来，此刻正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柔着太阳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故事，怎么就这么上瘾？我们原来也有啊，只不过人们都忘了罢了。”

　　“姐姐唱过的曲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自然看不上这种打牙祭用的小文。”烟翠不屑得撇了撇嘴，但是又将话头一转，追着问道：“姐姐说的是谁？快告诉我。”

　　“咱们那位长在江湖的长公主。五年前北狄人来犯，她曾经领兵支援博州，也曾经横刀立马，气势不输男子。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都忘了。弄死个不入流的书呆子，还不一定是她下的手，查都不查便要问罪。最后……罢了……”

　　月娘越想越头疼，若是没了萧辞，她这明月楼要在朱雀街立足，便要另寻靠山。

　　烟翠坐在榻边，皱着眉头认真想了想，其实五年前的事，她虽然没有亲见，但还是耳闻了不少，于是也感慨道：“五年，其实也没太久啊，怎么人们都忘了呢？”

　　月娘翻了个身，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五年，已经足够很多事发生了。改弦更张，人心相背，五年，已经足够了。”

　　随着那本小册子的流传，街头巷尾渐渐也有了传言，说是其实长公主当年护国有功，不该因一点小事就被降罪责罚。而且这是谁是谁非还真说不清楚，说不定是那个书生挑衅在先呢？否则以长公主的身份，哪会跟几个正经功名都没有的年轻后生过不去。

　　当日朝堂上看似义正严辞的指责，再被翻出来，居然整个换了风向。

　　正在流言四起之时，负责查案的提刑司终于拿到了那个范姓书生死亡的关键性证据。他们找到了当时为他治伤的大夫，确定至少在当时并未有致命伤存在。

　　后来负责的官员又盘查了家中所有家仆，根据其中一人供述，当晚曾经在屋外看到一条赤色小蛇爬出，他怕主子被咬，所以还曾经进去查看。但是当时没有发现异样，他就没有留心。

　　于是提刑司立刻重新安排验尸，终于在脚趾缝里发现了一个十分不明显的咬痕。再在书生家附近掘地三尺地搜查一番，果然找到了一个蛇窝。

　　至此，萧辞的嫌疑算是被洗清。

　　只可惜萧辞已经不介意，听到耳朵里只觉得嘈杂

　　她站在王都中最高的酒楼顶层，远远眺望着那座巍峨严正又金碧辉煌的宫城，听着楼下大堂中热闹的说书声，心里却一丝热气都没有。

　　“香蕊，你说这楼下的热闹，能不能传进宫中那位贵人的耳朵里。”

　　香蕊站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忧心忡忡地答道：“这天下的事，又有什么能逃得过那位的耳目呢？”

　　“那你说，他会因此而降罪温阙吗？”当初他可是问都不问，就认为是萧辞的罪过。

　　香蕊一惊，垂首道：“这……奴婢不知。”

　　香蕊以为萧辞会生气，可是她却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没什么，出去迎一迎吧，我们的客人应该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