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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清折,若能常清净 ...

  •   01
      清折曾游历到一处地方。
      那是一望无际的海洋,浑然天地皆成蓝色,叫人一时分不清天和海的界限到底在何处。
      入夜后,他在靠岸的石头上打坐。涨起的潮水拍打石头溅起的浪花打湿衣摆,温度骤然降了下来。
      就在快要入定时,他听到有人说话。
      这地方本不该出现活物,更别提人了,可清折分明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句很小声的,带着微微怯意的询问:“你不冷吗?”
      ——来自水中。
      清折蓦然睁开眼睛,看到被海水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礁石旁游弋着一尾鲛人。
      传闻北海以北有鲛人,伴海而生,泪落成珠,其貌惊人。
      那是与十六七岁人类姑娘相差无几的容貌,此刻正眨着湛蓝的眼睛,伏在岸边看着他。
      伴海而生不假,其貌惊人不真,落泪成珠不知。
      她伸出带着银色鳞片的五指,小心扯了扯他的衣摆,问道:“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清折注视着远处的潮汐,沉默着,思考着。良久,他听到鲛人咕哝一句:“怎么是的不会讲话的……”
      清折轻轻抬眼,看着鲛人游回了海中。
      他在心中咀嚼着冷的意味,重新闭上了眼睛。

      02
      这本该是他漫长生命中的一段小插曲,他理所当然地想,那尾鲛人大抵是不会再找他了。
      事情却在他的意料之外。
      一连好几天下来,鲛人都会来找他。
      她常常给清折抓来海中活蹦乱跳的鱼,用颇为自豪的语气说:“你饿不饿啊?我给你抓了好多鱼!”
      随后又恍然大悟地说:“啊!你是不是不能吃生的?”
      或者孜孜不倦,在清折打坐时问着有关外边的事物——
      “花是什么颜色的?”
      “雪像海水一样冰吗?”
      “你想不想知道这些都是谁告诉我的?是我的族人告诉我的,可惜他们都离开了。这儿太冷了。”
      “欸,你要是会讲话就好了。”
      清折:“……”
      聒噪。这大概是他对鲛人的第一印象。
      清折离开时,他的衣摆再次被鲛人拉住了。又是那样天真得令人无可奈的语气,还带了点不依不饶的意思:“你要不要带上我,我想跟着你。”
      她眨眼,“可不可以?”
      明明是萍水相逢做不得数,可清折不知怎么就答应了:“……好。”
      鲛人惊讶瞪大了眼睛,那双湛蓝的眼睛中惊喜得快要落下水来:“原来你会讲话?!”
      清折:“……”
      鲛人又追问:“你是谁?”
      “清折。”他看着墨色微蓝的天际说道。
      他的名字就如同他的命运一般。
      不知来历,没有归路,不问世事,不禁红尘。
      他所要历经的,该是悟道才对。
      “可我没有名字。”鲛人说。
      此时正是夜晚,海上月明潮生,浪花雪白如萤火。
      清折蓦然想到了:“萤暖。”
      只是对于鲛人,把她带到人间就好了。

      03
      晨光熹微,天边的那一轮鱼肚白还未见得分明。山中,一缕青烟袅袅直上,飘到已开始抽出新芽的树梢时,便被微微晃动的枝条打散了。
      山,是南城一座无名山。山路崎岖,岩石陡峭。
      山中有寒潭清澈见底,隐约有歌声忽明忽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这声音清澈空灵,好似潺潺溪水,又如雾凇青烟。
      ——啪。
      一颗碎石投入,溅起涟漪阵阵,也惊动了那唱歌之人。
      如同枝头飘落在地的花瓣,歌声戛然而止。
      “别唱了,萤暖。”
      翠竹幽径处,绿萝拂青衣。
      一人在池边树下打坐,花瓣落了半身也不知。他说话时也没睁眼,对着潭水蹙眉,微微颔首的线条冷冷清清,想来是那歌声扰了他清修。
      静了好半会,就在清折准备重新入定时,一个颇为气急败坏的声音从水潭中传来,惊雷般炸开:“臭清折,大木头!你就是块木头!”
      清折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但额角不自觉地跳了几下。
      他将方才纳入口中的那一口气缓缓吐出,想到:
      入定……又失败了。
      抖落身上的花瓣后,水潭中早已没了萤暖的身影,清折来到篱笆后一方矮竹前,果不其然看到隐在竹丛中只露出一抹白色的衣角。
      他拨开矮竹,淡淡道:“出来罢。”
      萤暖转头,一双湛蓝如海的眼眸里氲着雾气,揪着嘴唇。好似很委屈。
      她看到清折后,颇为大声地冷哼了一下,又别过头去了。
      清折便站着,薄唇紧闭,稍稍挑眉,多为不解。片刻,用微微放柔了声音的又重复道:“你先出来罢。”
      说完后,看她还是没有动作,索性一把抓着萤暖的后襟将她提了起来,稳稳当当放在石板路上,还在放手的时不动声色为她理了理被自己抓皱的衣襟。
      想不到这人当真不会哄她,还对一个姑娘家家的这么粗鲁,萤暖一跺脚,正打算开口骂人时却听到了清折说:“你别闹,我带你下山玩。”
      萤暖的眼睛亮了一下,转而欣喜道:“此话当真?”
      清折点了头,他见萤暖的头发上落了片竹叶,忍不住用手将它拂落了。
      下山之前,清折将幕篱戴在萤暖头上,告诉她:“不要让人看到你的眼睛。”
      萤暖不解,“每次出去你总要说一遍,我都记住啦。”
      她问:“为什么呀?”
      清折没有回答。

      04
      来南城时偶遇清明。
      路上人很少,路上弥漫着纸钱焚烧的烟火味道。
      到处漂着孤魂野鬼,张牙舞爪扑向行人,因为没有实体,只得穿身而过,清折暗地在指尖拟诀,不动声色往萤暖那里靠了靠。
      小鲛人没有什么法力,初到人间,对于所见之物都觉得好奇。他总得护着她。
      萤暖抬头看着前方,挽住清折的胳膊问:“他们在做什么?”
      “祭奠。”
      “祭奠的是谁?”
      “是……逝去的人。”
      “那你呢,你会祭奠我吗?”
      萤暖说这话的时候幕篱挡着脸,清折看不到她的神情,他心中徒然生出了几分疑似气愤的情愫,让他眉头紧蹙,指尖金光大盛,震得孤魂野鬼尖利惊叫,四处逃散。
      她到底……是如何用这么纯真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却不知萤暖这时正透过幕篱,带着满心的期待注视着他。
      可惜只看到了冷漠的神情。
      萤暖就好像失去了兴趣一般,有些失落道:“算啦,我开玩笑的。”

      05
      后来,他们遇到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
      萤暖从旁人那里打听到,那是从京城来,去往塞外的。
      “京城是什么地方?”
      “天子住的地方,繁华鼎盛,人烟似海。”
      她来了兴趣,好几日都缠着清折。平常清折都会答应她的,唯独这次。
      “不可。”清折淡淡地拒绝了。
      “为何?”萤暖问。
      他们头一次吵架。
      其实是萤暖一个人在发脾气,对着清折那张冷若霜寒的脸。
      萤暖头一次这么讨厌清折,讨厌他冷漠到近乎无情:“清折!我讨厌你!你什么都不和我说。”
      他们明明相处了这么久了。却像那高山冰雪中生长出的玉石,总也捂不暖。
      “那我便就一个人去!”萤暖最后怄气说,“我待在你身边也够久了!”
      她扯下幕篱,愤愤转身离去。起初走得很慢,觉得清折会出来寻她的。一步三回头,直到走出好远的距离。
      清折没有。
      “臭木头。”萤暖在心中说。
      眼前雾气腾升,万物皆看不真切。萤暖用手擦去,发现手心中落了几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她将珠子拿起,对着日光,看到其中连绵的波纹,犹如小小的海浪。
      这就是眼泪?
      她一个人在北海以北待了这么多年,都快忘记自己是会流泪的。可心中那股让自己落泪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06
      清折本以为这只是萤暖一时的气话,直到暮色苍茫,也没有看到萤暖的身影。
      或许是在水潭中。他知道萤暖一向爱水,总喜欢在山腰处那湾潭水中泡着。这个习惯她好几年也没有改去。
      想到这时,清折不禁微微摇头,殊不知脸上正挂着不禁流露出的笑容。
      “萤暖。”
      拨开竹叶,暮色的光将清澈的水面也照得昏黄,波光粼粼。却没有萤暖的身影。
      清折脸上的笑容倏然僵住。
      他是不是真的惹萤暖生气了?
      这世道人心险恶,他看得多了,知道京城是只能吞食人的怪物。特别萤暖生着一双蓝色的眼睛。若是被人发现她的身份……
      他不应该再管她了。万物都有自己的命数。对于萤暖,他已经做到了自己该做的。再往下,就是万丈深渊,离他追求的大道愈来愈远。
      清清净净一个人才是他该做的。
      转身回到屋中,看到放在桌案上的幕篱,清折瞳孔巨颤。
      该死!

      07
      他找到萤暖是已是几日后。那时下了好大的雨,萤暖就蹲在一片树丛中。横生的树枝戳乱了清折给她梳好的发。灰扑扑的脸上黏着被雨水打落的树叶。
      一副令人心疼的落魄模样。
      清折顾不得手中的纸伞被暴雨打落在地他的腰被萤暖抱住,鲛人落寞而委屈的声音问:“清折,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是。”清折说。
      “你别丢下我好不好?”她说。
      清折用袖袍擦去萤暖脸上的污迹,默默将她揽在怀中:“好。”
      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若是能常清净就好了。

      08
      京城。
      夜夜歌舞升平,丝竹管弦经久不衰。
      萤暖第一次离人世这样近。
      和她擦肩而过的是抱着孩童的妇女,小孩子手中抓着糖葫芦看着十分可爱。
      萤暖从来不曾看过:“清折清折,那是?”
      清折垂眸看着萤暖。
      焰火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金色,眼中映入的仿佛是人间最明亮的颜色。
      清折心中一悸,开口说道:“家人。”
      “家人是什么?”
      “……”
      “你有没有?”
      清折摇头。
      “我也没有。”萤暖看着清折,忽然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她转了一个圈,裙子像绽开了的花,最后面向清折,“那我以后就当你的亲人。”
      清折嘴角上扬的弧度转瞬即逝。
      真是狡猾啊。他想。
      萤暖轻快道:“现在,我只剩你啦。”
      回到客栈,清折很久都在注视着萤暖。
      他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个人,且把她看得那样重要,那是一个会笑会闹,有血有肉的萤暖。
      他在心中说:我也只剩你了。
      萤暖像孩子一样快乐。
      “等离开京城,我们去哪?”
      清折正打坐,眼也不睁地说:“随你。”
      “那就回山?”
      “好。”
      “对了,那是什么山来着?清折清折,那山到底是叫什么名字啊?”
      清折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无名山。”

      09
      店小二敲响房门:“客官,你们要的茶。”
      萤暖蹦蹦跳跳跑将门打开,全然忘记自己的眼睛。
      “啊!!怪物!”店小二看到萤暖那双蓝色的眼睛,惊叫起来。
      “萤暖!”清折猛然睁开眼睛,他挥袖而起。
      小二觉得眼前白光盖眼之后,在回过神来时,剑尖直直面向他的眉心。面前那位清冷如谪仙的道人,那双清亮的眼中,满载着杀意。
      “清折!不要杀他!”萤暖大声喊。伸手抱着清折的腰。
      她从来不曾见过清折的这副模样。
      “走!”清折手中长剑瞬然消失,他一挥手拿过幕篱,放在萤暖头上。
      然而才走出京城,他们便被官兵围了起来。
      萤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仗势,有些怯声道:“清折,怎么了?”
      “没事。”清折默默将她护在身后。
      如果可以,他当然不介意杀人,即使有违天命,即使再也得不到他的道。
      不,也许从他见到萤暖,并将她待在身边,从那一刻起,他便与常人无异了。
      可他素来不懂人心,又如何护得住萤暖。
      他护不住她。
      白色的幕篱随风掀起。
      不知道是谁放出的冷箭,带着破空的冲击力。
      “那是!那是!”
      “那是鲛人!”

      10
      鲛人带血的五指紧紧攥着清折的衣服,用力到骨节发白,像是要把手指活活掰断。
      平生从来没有受过伤的她,不知道伤为何物,也不知疼为何物,只是迷茫看着自己胸口的窟窿说:“清折,我怎么了?”
      “别说话了。”清折的声音有几分颤抖,“别说话了。”
      萤暖发觉身体逐渐没了力气,她听到嘈杂的声音,以为自己错乱地产生了幻觉——但其实是旁人发出来的喊声。
      她突然有点害怕了,轻声告诉清折:“清折,我有点想家了,我们回家。”
      家,哪一个家?
      是北海以北那个家,还是南城无名山那个家?
      “求求你了……”萤暖在他的怀中咳着血,胸口处溢出的鲜血染红了两人的衣服。许是血呛进了肺腔中,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求求你了……”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不停重复着,催促着,“你快带我回家吧……我想家了……”
      清折无言点着头,似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有那么一段时刻,无比痛恨自己不善言辞。
      他是有几分修为,下稍能令草木回春,可上却不能起死回生。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像过了很久的样子,他才哑声道:“好,我带你回家。”
      鲛人抓着他的手徒然垂下,已然失去了呼吸。
      在萤暖的眼角,清折看到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带着大海的气息。
      原来落泪成珠,是真真切切的。

      11
      活了几百年,也还是却不会人的七情六欲。
      如果当初不答应她就好了。是他害了萤暖。

      12
      小茶馆中挤满了人,听着说书先生说着几天前动荡京城的事情。
      “那场面可谓是血流成河啊,众士兵想也想不到,萤暖中了一剑之后,清折的情绪就失控了。说来也神奇,萤暖竟是鲛人!鲛人你们知道么?那可是天地间不可多得的物种,泣泪成珠,价值连城啊!可所有人都忌惮这清折脸色,谁都不敢上前。”
      “后来呢?后来怎么了?”
      “后来啊……”说书先生捋了一把胡子,故作高深道,“当然是归去啦。”
      听客不满:“呸,问的是清折后来如何了?”
      “别骂!别骂!听我说。”说书先生手中折扇一挥,道,“那日前去的官兵只听得一声啼叫,不知哪里飞来的一只白鹤衔着鲛人化成的珠子一飞冲天!霎时万剑齐发却整的也射不中……这当然是他们看到的最后场景,待援兵去时,只见满地的尸体,哪里还有清折和鲛人的影子?”
      有人猜道:“那清折也是妖啊,既是为妖,怎么敢自称道士?”
      “嗐,谁知道呢?要我说,悟道,悟道,得能常清静,可如何能常清静?连清折这种修行之人都做不到,更别提我等平凡人了。人生在世无常客,不如趁光阴,饮酒作乐罢……”
      “你怎知他是修行之人?”
      说书先生神秘一笑,正要回答,有人拉开茶馆的帘布喊道:“快!散了散了!衙门里来人了!”
      “哎哟,真造孽!”
      围在一起的听客立马作鸟群散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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