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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奕箫,不如祭风雪 ...

  •   01
      哐当。
      行驶在官道上的马车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坐在轿子中的奕箫冷不防地撞到了头。
      拉开布幔,外边已是沉沉黑夜。
      奕箫揉着脑袋,语气参杂些许不悦:“怎么了这是?”
      马车外响起了下属的声音:“路有些烂,官道天黑也不好走,车轴撞到了石头。”
      奕箫暗骂了一声,问:“到哪儿了?”
      “再过五个时辰,就进京了。”
      奕箫淡淡“哦”了一声,放下布幔。不再说话。

      02
      二十年前先皇还在位时,京中谁人不知弈将军如何骁勇善战。边关战乱平定后,举国欢庆。
      一战成名的当然是奕箫他爹。这和奕箫没有半点干系。
      先皇退位后,他爹就带着他去把守边关了。
      奕箫在塞外长大,除了十三岁时他爹去世后去京城封了个将军,说是继承衣钵,随后皇帝手一挥,又让他滚去塞外继续守着。
      这一来一去便是三年。
      军中尚有见识多广的老兵,奕箫喜欢跑去听他们讲那些天南地北的故事或是早年经历,久了便和五大三粗的士兵打成了一团。
      这在别人眼中都成了不学无术。奕箫本人本事没学到什么,脾气倒是躁了不少,喝完酒就抱去对着黄沙唱曲,行径与纨绔无异。
      平日呢,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拿他和他爹作比较。
      “你身为名将之后,将来是要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别总是这么不成方圆。”
      “你看看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别把你爹的名声都丢干净了。”
      一般这时,奕箫就会骂一句:“你要是真想我爹,你就让我爹从地里爬出来打仗吧。”
      再加上一句:“我又不是我爹。”
      这下真落了个纨绔的名号背着。
      想不到一封密旨从京城下到边关,就来召他回京。

      03
      本以为进了京城就要面圣,谁知皇帝要他去老将军府中住着。
      从皇宫道临街而建的将军府,路上奕箫还在想皇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京城和三年之前相比变了许多,路上经过一座楼,听说这楼新建的。奕箫没见过。
      这天不知赶上了什么佳节,城里热闹非凡。楼前搭了高台,台下聚了很多人,台上不知谁在跳舞。
      奕箫骑在马上,本是懒懒抬头望一眼,呼吸一窒。
      奕小将军在塞外没见过女子,进了京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一时愣在原地迈不动马腿了。
      那高台上的女子水袖翩跹,红衣似火,好似话本中描写的天仙。不经意间又好像四目相对,惊鸿一瞥,宛如春风入怀。
      但她很快就转过去了,才知道方才的四目相对都是错觉。
      夜里奕箫翻来覆去难入眠,一闭眼脑海中总是那跳着舞的红衣,连心跳声都加快了起来。
      第二日奕箫跑去一打听,才知道那是云栖楼,跳舞的叫长袖。
      若是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可长袖一面千金难求。
      奕箫没钱。

      04
      奕箫是谁?
      半夜他翻上墙,站在房瓦上,沿着墙脚还没走到窗户,便能听到里边传来悠阵阵扬琴声。奕箫站着听了好半会,突然消了想看看她的念头。
      他正欲离开,窗户突然被推开,奕箫猛然蹲下,慌乱间好像踢掉了两片瓦,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奕箫心鼓跳如雷,心里暗骂自己是个蠢货。
      屋里有人问:“谁在外头?”
      声音好听,却波澜不惊。
      而四目相对时,不知道谁比谁尴尬。
      长袖到底是风月中人见识多,看见奕箫也没慌张,倒是风情万种一笑:“公子这是何为?”
      奕箫被那笑容晃了眼,耿直道:“想来见见你。”
      “见我是要给银子的,堂堂正正从门走进来。”长袖看着他一脸局促模样,话锋一转,揶揄道,“而不是爬窗户作小人行径。”
      她说话时朱红的指甲拨着琴弦,又像是拨着奕箫的心。
      奕箫从小到大第一次找不到话反驳,一时连话都说不清了:“可我,可我没银子啊……”
      要不是因为奕箫长得俊朗端正,一双眼眸清明如水,长袖大抵认为自己遇见了一个傻子,不禁哑然失笑。
      但奕箫果真就如他说的那样只是站在窗户外见上一面。
      走时奕箫说:“我叫奕箫,我明日还来找你。”
      “不行。”
      但奕箫已经跳下楼去了,看样子并没有听到。
      长袖站在高处,看着奕箫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她想起那双干净的眼睛,心想,奕箫。
      第二天奕箫当然没去。他一早就被召进宫,见皇帝时礼都免了,开口就让奕箫去寻什么长生药。
      “啊?”奕箫登时脸都绿了,还以为自己没听明白,心中只觉得荒唐。
      原来这些个久居京城,位高权重者都是傻子吗?
      皇帝岁数已近中旬,目光阴翳,拢着美人不怒自威:“爱卿难道没听明白吗?”
      “这……”奕箫有些为难跪下说,“可臣不知这长生药何处可寻。”
      这可是抗旨。
      “不识抬举!”皇帝生了气,震了嗓子,捂着胸膛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把怀中的美人吓得花容失色,有人喊着寻太医,许多人蜂拥而上,一时没人顾得上奕箫。
      将自己置身事外的奕箫在原地跪得笔直,直到总管太监走过来说皇帝要他滚。
      奕箫便站起来滚了。
      他抗旨的事情在朝野中传遍了,满朝文臣哗然。都说奕箫是不知天高地厚毛小子,仗着自己名将之后胡来。
      闲言碎语传到奕箫耳中,他嗤笑了一声,嘲道:“就仗着自己肚子里有几分墨水。”
      因为这事,奕箫还被扣在了将军府中。

      05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翻篇,谁知才过上几日。
      “将军考虑得如何了?”总管太监拿着圣旨,高高在上的看了他一眼,“好歹是圣上册封的将军,不要不识趣啊。”
      奕箫犟着没接,到底不适合京城尔虞我诈的生活。
      他像是不怕死,站起身,目光有神,声音铿锵有力:“朝中官员不计其数,我一介习武的粗人,怎担得起这么大的责任,不如放我回去塞外守着,要是有朝一日外敌来犯,还能起点作用。”
      “……你!”总管太监没想到奕箫真这么大胆,看着对方眼神惊得后退了两步,竟没敢说话。
      奕箫笑了一下,“若皇上看我不顺眼,就让我去牢中待着。”
      就这样,奕箫以抗旨的名义,被押入了京外狱中。
      天色昏黄。
      路上坑坑洼洼,沿途看见许多枯死的庄稼,和京中场景简直天壤之别。
      风中听到悠扬琴声,总有几分熟悉。
      囚车中的奕箫猛然抬头,他看到倒塌的房屋断墙上坐着位女子,正背对着他在弹琴,身姿妙曼轻盈,衣摆落地。
      押送他的几个狱卒面面相觑。
      “这是人是鬼?”
      “是鬼那也得是艳鬼。”
      奕箫轻蔑笑了一声。
      “笑什么?!”
      他被当头一棒,闷哼一声,眼前一片血红,恍惚间仿佛将女子浅蓝的背影也染红了。
      他看见两个狱卒壮着胆,想上前一探究竟。
      但没过多会儿。
      “是鬼!快走!”
      不。
      那不是鬼。
      奕箫的心突然变得难受起来。
      虽然他只看到了半边狰狞,犹如鬼魅的脸,但他还是认出了她。
      那是长袖。

      06
      在狱中时,奕箫总是会想起那张脸,这让他彻夜难眠,又有些感同身受。
      有时他会想长袖,想问问她发生了什么。
      有时他会想自己在塞外从别人那里听到的,来自各处的消息。
      江州大旱颗粒无收,皇帝却不管不顾。
      来京城时一路上都很能到饿死的百姓,却让他去寻什么长生药。
      长生有什么用?
      “喂!有人来看你。”狱卒踢了下牢门,晃动的铁索声音打断了奕箫的思绪。
      他侧目,看清楚来人后微微惊讶道:“长袖姑娘。”
      “我来看看你。”她说。
      “原本说第二日来找姑娘的。结果食言了。”奕箫注视她,莫了笑笑,“罪过。”
      他问:“不知姑娘如何知道我在这儿的?”
      “将军的事情,全京城都知道了。”长袖垂眸。她的神情藏在阴影下,教人捉摸不透。
      良久的沉默。
      最终还是长袖开了口,说了句前不接头后不结尾的话,“那日……我认出你了。”
      奕箫却听明白了,他大笑:“让姑娘见笑了。”
      “不。”长袖摇了摇头,揭开罩在左脸上的头纱,露出半张结痂伤口的脸,“要这么说的话,也让将军见笑了。”
      “姑娘就唤我阿弈吧。沙场征战的才配叫做将军,弈某只是阶下囚。”奕箫抬了抬拷在双手上的链子,“……你……”
      真见面时,他却问不出来了。
      细细想来,这是他和长袖第三次见面,可一次比一次还要糟糕。

      07
      从那日起,长袖时不时会来看他。
      大抵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就这么相互熟悉了起来。
      关于为什么长袖会离开云栖楼,又是为何脸上多出这些伤口来,又是怎么总是能进来看他,奕箫一直没问出口。
      通过交谈,奕箫得知长袖是江州人。
      “江州风景如何?”
      长袖将头发别在而后:“忘了。”
      奕箫一晒:“我没见过,若是有机会,带你去江州看看。”
      “好啊,我等着你带我去。”长袖笑起来。她这时侧着身,奕箫只看到她完好的那半边脸,依然妍丽无双。
      “不过恐怕要到下辈子了。”奕箫有些苦恼道,“你来之前,我听狱卒大哥说,因我触怒龙颜,罪大恶极,七月问斩。”

      08
      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
      边关外敌蠢蠢欲动。
      消息传到京城,朝中上下乃至平民百姓都忧心忡忡。
      可到真正派人带兵参战时才发现朝中竟无人可上。
      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提到了奕箫。

      09
      出狱时阳光灿烂让奕箫有些目眩。
      形势越来越严峻,出征刻不容缓。
      奕箫穿着盔甲骑在马上,心情却是复杂万千。
      虽然来京城不过一年,但恍如隔世。
      走到城门时,京中百姓都来送他。
      奕箫突然就明白了当年他爹的心情。
      为的不是皇帝,而是百姓。
      往前再走百米,人声嘈杂起来。
      “咦,那是长袖!”
      “长袖?云栖楼那个长袖?!”
      “云栖楼不是半年前着了大火么?都烧完啦!也不知是如何起的大火……”
      奕箫用力拍了一下马背,马声长啸惊动了周围的人,在一片惊呼中,他振臂一挥,便将长袖揽入了怀中。
      风猎猎刮着,骏马向前奔着。
      不等怀中女子说话,奕箫便先行开口:“奕箫从小大到做事一向任性,多一次也无妨。”
      他收紧缰绳,仿佛那样能将她抱得更紧:“我知道姑娘是来像我道别的,这次见面,总算体面了一回。”
      长袖从来没有骑过马,有些紧张地往奕箫怀里靠:“你怎知……”
      她止了声。
      奕箫低头吻在她挡脸的白纱上,温声道:“其实我第一次见到姑娘,就想这么做了,却总也没有机会。”
      “你真是……何苦呢?”长袖闭上眼。
      奕箫仿若未闻:“姑娘想去哪里?我载姑娘一程。”

      10
      骏马奔跑到京城外的一处篱门小院才停下。
      院中有位老人在木桩旁劈柴,没有听到马蹄声。
      “那场大火,半死的我被阿爹救起,后来一直住在这儿。他待我视如己出。此番,也算是新生了。”
      “那自然再好不过。”奕箫扶她下了马,“你快进去吧,既然已将姑娘送到,我也该走了。”
      他翻身上马:“此去山河万里,还望姑娘珍重。若我能凯旋而归,便带姑娘去塞外看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那景色壮丽无比。”
      “好,我等你归来。”
      奕箫最后一次看她,拱手行礼:“……就与姑娘在此别过吧。”
      他待长袖进了院才小声喃喃道:“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也不知道长袖是不是听见了,回头看他。

      11
      在那以后,长袖再也没有见到过奕箫。
      自云栖楼被大火烧塌后,人们渐渐忘记了有长袖这个人,见到她是也再也不会向开始那样大惊小怪了。
      长袖每日去京城中等待,希望能看到奕箫凯旋归来的画面。
      可是等待的日子向被拉长一般遥遥无期。
      刚开始还能听到从关外传来奕箫胜利的消息,在一片百姓欢呼中,等待中,战报突然断了。
      长袖惶惶不安,但她依然告诉自己,奕箫一定会回来。
      然而迟迟没有从关外回来的驿使,流言蜚语又开始纷纷扰扰的京城中四处蔓延。
      人心抵不过时间流逝,终于溃散了,多数人收拾行囊四处逃难,人一日比一日要少。
      再有一日,京中终于传来了驿使的消息。
      进城的驿使满身是血,吓坏了好多人:“弈将军……!”
      他话没说完,被一箭贯穿了喉咙,热血溅到三尺外,落地时已无声息。
      有人大喊着:“亡国了!亡国了!”
      随后大队人马进了京城,马蹄声如雷,大火烧了很多房屋,哀嚎遍地。长袖被慌乱逃命的人群挤搡着倒地,在漫天的乱箭中,她的肩上中了好几箭,濒死之时,耳边有一个声音一直告诉她:
      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活下去!
      活下去。
      她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拖着残躯爬到河边,最后失去知觉。
      ——阿弈。
      她在心中叫着。

      12
      八年后,已是改朝换代。
      昔日残垣断瓦再也看不到了。孩童在街上追逐打闹,欢歌笑语。
      胡乐带着商队前往大漠异邦做生意
      路过江州时正逢三月,柳树成荫。
      胡乐在这里遇到一位女子。
      那女子给了他许多银子,说是想一同前往大漠。
      这女子真是个怪人,半脸用白纱包着,露出的另外那半张脸好看是好看,但没一点生气,平时要么是靠在马车最后边的木板上什么话都不说,要么就是木讷地望着马车窗外。
      就这样一路到了大漠,她才像是活了过来。
      她坐在马车外靠着车门问胡乐:“这是不是五年打战的那儿?”
      “啊,对。”胡乐回答。心中却想,这姑娘好端端地问五年前的事情做什么?
      他想到那个画面,啧啧摇头。
      当时进关看到的场面真是惨烈啊,方圆十里像是没有活人一样……要不是因为敌方被他们派去的细作烧了粮草,还不一定能胜呢。
      当然,当年的一切痕迹都被风沙淹没在了地下,所以现在什么都看不到。
      商队在一处戈壁滩旁停下休整,胡乐看到女子下了马车,弯腰捧了一抔沙。
      女子问:“大漠的风光便是这样?”
      “是啊,大漠能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嘛。”胡乐奇怪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不在江州好好待着,来这大漠做什么啊。”
      “寻人。”
      “这里可寻不到人,白骨还差不多。”胡乐有些荒谬地摇摇头。
      那女子却固执地道:“寻人。”
      胡乐拗不过她,只得道:“好好好,那就是寻人吧。”
      太阳开始落了,夜里风会很大,他们就地搭了帐篷,打算第二日出后再走。
      帐篷搭好后,胡乐将马匹牵绳绑在了木桩上,发现那奇怪的女子没在马车里。
      这人不会真去找什么白骨了吧?可即便是白骨都化成灰了。
      胡乐走出帐篷。
      太阳已经快落进地平线里了,一望无际的黄沙被圆日照得通红,而另外一面,月亮已经悄然无声升了起来。
      胡乐在不远处的戈壁上找到了那个奇怪的女子。
      她脸上的那块纱巾被风吹得翻飞。
      “风这么大,外头太危险。姑娘还是不要坐在这了,且先入帐避一避!”胡乐将胸前的围巾挡在了脸上,抵挡了部分被风吹卷过来的黄沙,他站在女子身后,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有些担忧。
      没有回应。
      胡乐疑惑地走到她面前,想看看她究竟在做什么。
      “啊,你……”胡乐惊讶地叫着,又止住了声。
      因为他发现这女子在无声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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