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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容雪,莫忘昆仑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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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齐乐二十七年,春。
长景下了山,回头已看不见山门。
渡船缓缓驶离姑苏江岸,他抱剑立在船尾,听到船家询问:“少侠打算去哪儿?”
长景思忖片刻,竟答不上来。随口道:“去江对面。”
他身着青衫的身形修长挺拔,墨发玉冠,气宇不凡。只是在垂眸时,落在眼睑上的一小团阴影像化不开的阴云。
船家拨着木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尽头是昆仑连绵山脉峰尖上终年覆盖的白雪,在渺渺云海中若隐若现。
“少侠可是从昆仑上下来的?”
听到“昆仑”二字,长景心底刹那掀起万丈波涛,汹涌猛烈。他面色不改,手却微微颤抖,几乎就要拿不住剑。
最终,长景只是轻轻摇头。
“此话怎讲?”
长景不语,只是抬眸。
映入眼帘的是苍翠清冷的山脉,使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色,和十年前初到之时没有半点变化。
只是那抹心头雪,不知何时才会消。
02
长景来昆仑那年,遇上个不怎么冷的冬天。
他跟着掌门爬了两千山阶,顶着一头落雪跨进山门,觉得半条命都丢在路上。
长景扶着石柱气还没喘匀。余光瞥见一抹绛红,不知哪儿蹦出个人,双手一张,便把他扑倒在满是落雪的地面上。
他的后背重重磕在石墩上,疼得呲牙咧嘴。白雪纷然没入脖颈,冻得一哆嗦。再看掌门低头扶额的动作,长景心中第一反应不是来者不敬而是丢脸。
长景喝道:“滚开!”
偏偏人家对他的话罔若未闻,还伸出一双被风雪沁得冰凉的手,在他脸上来回摸了好几道,最后抓着他衣襟道:
“你就是我那刚入门的师弟!怎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这人的意思是他柔弱。
他柔弱?
长景不可置信,连眼睛都微微睁大了。
掌门正色道:“林容雪,还不起来。女儿家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这居然是个……!女……的?!
是了,她虽然穿着件绛红色劲装绑着腿。但声音听着清脆,束着马尾,脸蛋粉雕玉琢。
林容雪没理掌门,低头凑近长景,马尾发尖垂到长景脸上,有些痒。
她欣喜道:“你还挺好看,比他们都要好看。”
掌门按了一下太阳穴:“林容雪。”
“哦。”
林容雪吐舌,嬉皮笑脸,捏了一把长景的脸,才缓缓爬起来。
“你怎么还背着那柄剑?”掌门说。
长景目光上移,看到她背后露出的一截剑柄。
林容雪似乎不悦,翻了个白眼,叉腰指着刚从地上站起来的长景说:“就他这细皮嫩肉的小屁孩都能练剑,我凭什么不能了?”
林容雪一句话说的风轻云淡,殊不知长景被这三个字刺到。当即就想一蹦三丈高。
“你……”
长景气急,望了一眼掌门,想起临走前被告知要礼待他人的话,深吸一口气。
罢了。反正十年后他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到时青山绿水,江湖不见。
忍一时风平浪静。
他心道,君子不跟女斗。
掌门脸色无异,似乎早就习惯,摸了一把胡子,对林容雪道:“你可是想念闭门思过的滋味了?”
林容雪这才闭上嘴。默默瞥长景一眼,很快又弯了眉,朝他伸出手:“以后要叫我师姐哦。”
03
长景拜在掌门门下,成为最小的弟子。听师兄提起,才知道林容雪是掌门之女。
难怪林容雪这么高兴。
在他印象中,姑娘家素来涂脂抹粉,团扇遮面。每每见他,还要喊一声小王爷。哪有林容雪这样的。举着一把快有自己高的铁剑到处甩,一不留神就要将人半个头削下来。
导致每次她练剑时,师兄们都默默给她让出一大片空地。
长景自觉不是易怒之人,偏偏一看见林容雪那不着调的样子,便心头发堵。
他要努力练剑,将来有一日,打得林容雪落荒而逃!
04
昆仑地处终南,常年下雪。
长景休恬时,从窗外看见远方辽阔云间有野鹤飞过。心中平静,便起身翻起书本来。
“师弟!”
窗棂外突然垂下条马尾。定睛一看,是林容雪倒挂在房檐上。
长景不知道她是何时上的房顶,又在上边呆了多久,惊得就要拍案而起:“你干吗!?”
“喏,”林容雪手一挥,将一把木剑仍在了他面前,接着以一个极其轻巧的动作翻下。盘着腿,靠着窗,对长景道:“你作为新入门的弟子,师姐估摸着你也提不起铁剑,不如先用木剑练练。”
她仍穿着红衣,背着剑,雪无声在她身后簌簌落着,盖住了屋外地,地上树,树旁墙。和着远处苍茫暮白的雪山,让人一时觉得天地之间,就剩这么一点颜色。
长景默默收回目光,看书。
林容雪保持姿势半晌,终于按奈不住,打直腿用鞋尖踢了踢他胳膊,“师弟,理一理我。”见长景不理她,忽又将双手一拍:“莫不是,觉得木剑不适合你?”
长景将书合上,也不回答。
二人僵持许久,长景板着脸伸手,“给我铁剑。”
“你当真?”林容雪与他对望,眸子中满载惊讶。
长景心一横:“当真。”
林容雪摊手:“可我没有铁剑诶。”
“你背上那把。”
“哦?”林容雪笑了,爽快道,“那师姐给你试试。”
说罢,将剑带鞘拿出,放于长景手上空。
“拿稳了。”
话音刚落,长景只觉手中一沉,铁剑压着他的手,就这么敲在了案上。
砰——
耳边响起林容雪笑声。
“师弟,再练练。”
05
“师弟!”
长景练完最后一式剑诀,负剑站立,口中缓缓吐出一口气,听得身后林容雪唤他。
他还未转身作答,身上蓦然多了个重量。
林容雪跳在他的后背上,双手抱着他的脖颈,双腿夹着他的腰。
长景对此防不胜防,只慌乱扔了剑。他被林容雪压得微微躬身,心怕林容雪要栽跟头,情急之下抱住了她的双腿。
“你做甚?”
林容雪将下鄂放在他的肩上,戏谑道:“没想到过了三年,还是背不动我。”
她的气息尽数吐在长景颈窝皮肤上。很快,那一小块皮肤好像要灼烧起来。
“胡言乱语。”
长景心中赧然,面带愠色,原本抱着着林容雪腿的双手一使劲,想把她摔出去。
谁知林容雪当即翻了个身,踩了一脚他的肩膀,借力落在一旁树上。她脚步轻盈,羽毛一般,站稳之后,半片树叶也未落下来。
长景静静看她一眼,弯腰拾起地上的剑,转身就走。
“师弟,”林容雪纵身跳下,快步赶上来,与长景并肩后搂住他肩膀小声道,“生气啦?”
长景默不作声。
一年复一年,冬去春来。
昆仑山显露出来的是白雪覆盖之下的新绿,郁郁葱葱。
“诶!师弟。我就说得一句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啦?”
长景穿过长廊,上了山。一路上叫着师兄师姐。
“我突然想起来,还没听你叫我一句师姐呢。”
长景停下脚步,“林容雪。”
他看向她。
如今他也长了许多个头,可在面对林容雪时,发现对方还比他高出一截。
一小截。
长景皱眉。
“怎么啦?”林容雪转过身。
长景注视她笑脸片刻,不知是不是心中的胜负欲作祟,当即抽出剑来:“和我打一架。”
长景没喊师姐。
就算他被林容雪打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也没喊。
日暮昏黄,霞光将昆仑山颠上的白雪照得一片橘黄。
长景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只是微微散发,亭亭立着的林容雪。有些怀疑自己莫非天生不是练武的料。
他算是知晓了,在林容雪想和别的师兄弟切磋时,全然被拒绝的原因。
不愧是林容雪。
“叫不叫?”林容雪说话时手中也在转着剑花,颇有不叫就揍人之势。
“不叫。”长景注视她那期待的双眼,蓦然开朗,却斩钉截铁。
“你!”林容雪气急败坏,“你小子骗我?!”
“我可没说输了就要喊。”长景身上全是落灰和草叶,抬手抹了一把额间的汗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开心,连自己的形象都不想去管,“你今年都多大人了,怎么还像个孩童一样斤斤计较?”
“嚯,师弟,还指教起我来了?忘记是谁把你打趴的。”林容雪秀眉一挑,将落在肩上的马尾甩至身后,剑收入鞘中。
她走近长景蹲下,两人视线相平。
她微微歪头,笑容灿烂,“你猜呀?”
长景:“……傻不傻。”
他看着林容雪傻样,也跟着笑起来。
时间流逝,云卷云舒。
三年又三年。
06
是夜。
“师弟,睡了吗?”
长景本已入睡,他向来眠浅,听到声响睁开双目。
月色正浓,林容雪投射在窗棂上的剪影,楚腰纤细,盈盈一握。
长景起身开窗,半靠着问,“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林容雪看到他后怔了一下,随即笑道,“师弟,我发现你越来越好看了。”
“你大半夜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长景此时披了件外衫,并未束发,听到林容雪的话之后,脸上一热,很快反应过来林容雪在戏弄他。
他伸手关窗,没想到林容雪忽然伸手去拦。
“——嘶,好疼啊师弟!”
林容雪一声疼喊得真切,让长景无端生出了许多愧疚。
习武之人本就力气大,虽然林容雪整日和师兄弟厮混,但好歹是个姑娘。他怎么就……
“你……算了,把手伸过来。”
长景点了灯,拉过林容雪的手仔细观察,来回轻揉,生怕林容雪受了伤。看来看去,并无异样。
可为何林容雪的手在颤抖?
长景心中疑惑,猛然反应过来,是林容雪在笑。
他立马黑了脸:“林容雪!”
夜色的昏暗将林容雪原本英气的眉眼模糊了几分,显出柔和旖旎。
明明名字带着雪,一点也没有雪还有的清冷。反而像一枝花,一团火。
长景脸上愠色散得干干净净,他惊觉,时间已然过去好久,林容雪也从当年嘻笑打闹的小孩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现在她还乐意和他相处。以后呢。
若是林容雪以后有了心悦之人,他当如何?
说到底,林容雪将他当做什么,他又将林容雪当做什么?
等到他离开昆仑的那一日,她……
“师弟,你怎么还发起呆来了?”
长期练剑磨出的茧摩挲着他的脸,暖意真真切切。长景呼吸一滞,当即抓着林容雪的胳膊,将她推了出去。
“夜深了,睡觉吧。”他关上门,害怕自己满面心思被林容雪猜到。
“长景,你发什么疯!”
待到再也听不到门外动静,长景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师姐啊。
07
长景虽世家出生,父亲的实权早被皇帝架空了。
齐乐十七年,秋末。江湖纷乱,各门派兴起。
长景跟着父亲南下出游,路上偶然听到昆仑之说。
说来也巧,他们在半道上遇到前往中州的昆仑掌门。便让长景跟着去昆仑,告知他十年之后再下山。
长景不知长宣王心里打什么算盘。
一来已是九年,和林容雪打打闹闹的相处中,他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家。
长景心中怅然。
若一别再也不能相见,倒不如一刀断得干净。
这样便不会意难平。
此后,长景再也不陪林容雪练剑。
08
林容雪好几日后才意识到,长景在有意避着她。
她前日找长景练剑,被他没空给推辞了;她昨晚找他喝酒,明明时辰还早长景却说睡了。
绞尽脑汁也思考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本不该独处一室。虽然她林容雪从来就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莫不是之前晚上找师弟被人听到了动静,回头师弟被人说了闲话,生气不想同她交好了?
林容雪挑了个良辰吉日回屋路上把长景一叫。
“你站住!”
众师兄弟纷纷侧目。
长景面不改色,也没停。
林容雪心中一急,当即拔出剑横在他面前。
长景终于停了。
“林容雪,你……”长景话还没有说完,林容雪飞快收了剑,囫囵往长景身上抱。
她这一抱用了好几成力:“师弟,为什么躲我?”
她本怕长景跑了,殊不知这个动作在长景心中早就根深蒂固。他变了脸色,却没有将她推开。
“你……放开!”
“不放,”林容雪死皮赖脸,一通胡言乱语,能想到的话泼水似的往外倒,“我知道是我不对,好师弟,你别生气,别不和我好。”
长景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看好戏的同门,深呼一口气,用还算温和的语气说:“……你放开,我有事跟你说。”
09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来时是天真无邪的孩童,去时已是鲜衣怒马。
白雪初化,天地苍翠。
长景告别师父,跨出山门后他回头望了一眼,茫茫绿色中,并没有那抹红。
10
林容雪一直怪他。
“你要离开啊。”
“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说他一点也不把她放在心上,连离开的事都不屑对她说。
“长景,你真是个木鱼脑袋。”
“什么都看不出来。亏你天天同我在一起。”
“对不起。”长景说,“其实我……”
他止了声。
有些话此时说已没有必要。
但很快,他又轻声问,“若我当初没这张脸呢?”
“哼!”林容雪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似笑非笑:“等我气消了再告诉你。”
长景看着她精致侧脸,答道:“好。”
后来,两人立场仿佛与最初时对调了,长景每日去找林容雪。
到最后,林容雪也没和长景说话。
11
“少侠,江对面好像有人在叫你?”船家突然叫住长景。
“什么?”
长景恍然抬头。
这匆匆一眼间,他好像瞧见林容雪。在昆仑雾气氤氲的翠色中,笑容明媚,身着红衣。是枝头开得最艳的桃花。
“师弟!”
倏然,大雪从昆仑山巅簌簌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