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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瓦,未有归去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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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南城近年来闹鬼,天还没黑街坊邻里就门户紧闭。
所以白日里没有什么人来“小妙”看病,晚间更没有。
老先生说这是好事。
晚膳过后下起了大雨,任修远抱着屋外竹架上晒药的簸箕跑回“小妙”,转身看到窗户没关。
屋外刮着风,雨斜着打,屋内积了好多水。
他上前将窗户合上,袖子不经意间碰到什么了什么东西。
一个泥塑人,巴掌大小,面部已经被磨得几无棱角,亦有裂痕。
任修远认得这个泥人,在被老先生收养的二十余年里,他总会来闲余时看见师父对着那泥塑人久久注视。
儿时他不懂以为师父是犯了病,不然为何对着一个死物爱不释手?年纪稍大他才明白,原来师父是想透过它去看什么人。
会是什么人?
任修远怀着好奇将泥塑人放回了原位。
他走进书房,看见油灯下木案前翻书的老先生,屋外打叶的雨声莫名嘈杂,使任修远蓦然想起来窗前的泥人。
师父年过七旬也没见得亲眷登门,这些事情任修远本不应过问,但他实在好奇,破天荒开了口:“师父,前厅窗前的泥人,可是有什么来历?”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响,竟是老先生手中的书本落在了地上。
任修远赶忙上前将书捡起。
抬头时,瞥见烛火轻颤,惊得蛾子振翅逃离,借着那一星半点的火光,任修远分明看见老先生眼角晶莹透亮的泪珠,又仿佛是错觉般的眨眼就消失了。
任修远被吓了一跳,心想是不是因他说错了话,引得师父生了气,正欲赔罪,一声“师”字还没说出口,手中突然轻了一下。
老先生却拿过他手中的书放在案上,良久叹了一口气。
他像是念着话本中的句子,苍老喑哑的嗓音从任修远心上扫过:“未有归期,何谈来历。”
02
青瓦开了窗,看到宁归蹲在小院中煎药。
推开门后,院中四溢的药香扑面而来。
老旧的破木门,一推响声不小。
宁归循声转头,看到是她,站起身来,手背往额头处胡乱抹了一把,三两步跑到青瓦跟前,双眼中盛着笑意:“你醒了,饿不饿?我煮了些粥,就放在厨房灶上。”
青瓦点了点头,她发丝有些乱,有几缕散落在肩上,被她用手别在耳后,来斜扬村已一月有余,梳子还是用不习惯。
她问:“这是煎的是什么药?”
“桂枝汤,风寒症……我喝的。”宁归有些不好意思,掩面轻咳两声,“昨天我在山中采药,谁知雨后山路太滑,脚下一空掉进了旁边的水潭里……”
话还未说完,被青瓦中途截了去,她语气带着关切:“可有事?”
这是常有的事情,宁归没放在心上,也未曾想过想到她会有这么大反应,反而愣住:“啊?没事。”
一时却不知要说什么,就在青瓦心中作想该如何回话时,宁归突然一拍脑袋,将手中蒲扇丢在了她怀中。
青瓦拿着开了叉的扇子,看着宁归顺着墙壁的木梯三两下爬上屋顶。
“你干什么去?”
宁归站在上边答:“我突然想起来陈奶奶的病还没好,险些忘了给她送药去,老太太的病拖不得,久了落下病根去了。”
院中栽了树,树荫几乎淹没了整个小院,阳光没有屋顶好。
青瓦提醒:“你别摔下来了。”
“不会的。”
抓好药,又用纸包好,宁归提着就要出门。
他被青瓦拉住,“你药还没喝。”
宁归看着青瓦手中的药碗。
青瓦对于煎药还是个半吊子,药渣都跟着倒了一些在碗中,变了色的红枣飘在上边。
但对于从小一个人的宁归来说,他只觉得心中一暖,便仰头喝尽,也将误入口中的药渣子也一并嚼碎咽下去。
“……谢谢。”宁归将碗递给她,带着难以言喻的悸动。
03
那时青瓦又去不知哪里结交了一帮公子哥,跟着他们斗蝈蝈到大半夜突然失去了兴趣,趁人不注意时翻墙而过,飞到不知道哪个山旮旯,在树上凑合过了一夜。
睡得正酣,突然听到了说话声。
那声音听着年轻,不像那些公子哥们一股高高在上的意味。
青瓦一听,醒了。
现已天光大亮,她伸了一个懒腰,视线随着声音去寻。
却见得被树木杂草掩盖的山路上,书生打扮的少年人背着箩筐,一手执书一手杵着木杖,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的背。
背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她觉得有趣,轻巧爬至树枝高处,掩在繁盛的叶中偷偷看他。
他时不时会低头去采草,后扔到背上的箩筐里,或者放在嘴中嚼几下,又不知为何一连呸了好几声。
青瓦忍俊不禁。
“谁?!”突然听到笑声,那少年被吓得四处张望,抬起手中的木杖环顾四周,以为是青天白日的见了鬼。
却不知青瓦变戏法似的认出小石子,不偏不倚落进了他背后的箩筐里,撞击声又把他吓了一跳。
“是人是鬼快快现身!”
听到这话,青瓦不再逗他,纵身跳下树,直直落到了他面前。
风将她的衣袖吹得猎猎,青瓦朝他扬了个笑容,轻快道:“是人。”
回答她的是——来自面前宁归的一声悲啼:鬼啊!!
这便是相遇,青瓦每想起便觉得好笑,不禁暗自骂道:“呆子!”
她四处张望,没看到人,便纵身越上屋顶。
那些是什么药青瓦都看不懂,宁归也教她,无果,只好放弃。
谁叫乌灵一族,从来不会生病呢?
她躺在屋顶晒太阳,等着宁归回来。
青瓦看向百里之外掩在云雾间箐涯山的方向,突然想到:我还能和宁归待多久呢?
04
今日青瓦没跟着宁归上山采药。
长达两月的相处,宁归除了她的名字,和她留在斜扬村的原因——大抵是偷跑出来的。其他一概不知。
对于宁归来说,青瓦姑娘就像团迷雾,越是想看清,便越觉得看不透。
走到村头,宁归瞧见病好的陈奶奶坐在村口的石头上等着去集市的丈夫回家。
天色渐晚,村头风大,宁归怕老人前脚刚好后面又染了风寒,便搀着她回去。
走到老太太家门,正欲告别,宁归被她拉着问:
“宁家的孩子今天多大了?”
宁归自小跟着村中瞎眼的老郎中学医,对于自己的生辰记忆很模糊,思来想去回答:“还未及冠。”
老太太喜道:“那也到了成婚的年岁了,不知可有什么钟意的姑娘?”
青瓦的面容在眼前晃了晃,宁归有些慌乱:“没,没有。”
老太太说得顺理成章:“那我把我家中的孙女许配给你可好?”
“哎哟娘,可别乱点鸳鸯谱了!”还没等宁归拒绝,门口站着的妇人忍不住开口,“人家已经和家中的姑娘结为连理啦!”
这话可比刚才的更让人难为情,宁归好歹也是半个读书人,一时间竟然想不出措辞:“我和青瓦姑娘只是朋友。”
这话连宁归自己都不愿相信。
妇人没说话,只回了他一个心知肚明的笑容,。
像是被看破了心思,宁归落荒而逃。
他揣着像要着了火的一颗心跑至家门口,屋中已经亮了灯,油纸窗摇曳的烛光旁映着青瓦娉婷的影子。
如果……如果……
看着自家东破一点,西破一点的屋子,宁归滚烫的心沉入大海,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自己只是个穷郎中,怎么可能给姑娘未来?
“没有如果。”宁归在心中告诉自己。
然后推开门,以微笑对她。
05
夜里不知多久,青瓦被忽明忽暗的灯光亮醒,睡意全无,她起身穿衣出了卧房,一眼瞧见宁归还在灯下读书。
不知为何,宁归最近总是读书到三更半夜。
青瓦在心中暗笑,觉得宁归这人,明明已经困得要死,还要装模作样地看书。
她坐在旁边矮凳上,双手放在膝上,仰头看了一会宁归。
他一手杵着下巴,一手拿笔,嘴中还叼着根草。半撑在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旧木桌上,闭着眼睛,斜着身,眼看着就快摔到地上去了。
青瓦终忍不住伸手推他。
“醒醒。”
宁归被她推搡着睁开朦胧睡眼,轻声呢喃:“天亮了?”
青瓦看他手中的笔在脸上画了一道黑色,眨着眼睛在心中闷笑:“没有亮。”
“我去喝点水。”宁归没注意她的神色,摇摇晃晃走出去,过了会又欣喜进来,拉着青瓦的手欲往院中走:“快随我去院中。”
宁归总是这样跳脱,青瓦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于是也由他胡闹。
院中的那棵树依旧枝叶茂盛,树影在地上婆娑而动。
宁归却将她带到木梯前:“这颗树太过繁盛,将月光都遮了去,若不是我口渴出门,还看不到这美景。姑娘,你身手不便,我先扶你爬上去。”
话说完后,宁归便扶着木梯抬头看她,看她站在木梯半中央,月光正好就落在她颈窝中,落下一道青白色的光,好像盛着月亮。
也正逢青瓦回首,四目相对间,觉得少年眸中流光四溢,扶着梯子的双手像是要等她跳下去,落到他怀中。
她很快别过了头。
只觉刚才触碰到的指尖都发了烫。
爬上屋顶后,视野开阔许多。
青瓦心有所思,久久无言,过了许久才问宁归:“你为什么学医呢?”
宁归嘴唇翕动:“因为……”
后来很久宁归才知道,原来那晚是中秋佳节,不然月亮怎会这么圆,又怎会这样亮。
可他当时只知莫负美景,想对她说的话如何都不敢开口。
06
雨后初晴,雨水顺着房檐滴下来,空气潮湿,远处的山峰雾气缭绕。
青瓦视线停留在那一滩泛着波纹的积水,心中想着宁归的回答。
宁归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看到她在发呆,不由疑问:“在想什么?”
思绪突然被打断了。
“在想,”青瓦差点脱口而出,看到宁归手中的东西之后堪堪改了口:“这是泥人?”
只见宁归手里握着两个红色泥人,和蜡烛一般高,已经干了。
青瓦瞬间明白近日来宁归为何总是避着她,原来是跑去摆弄泥人,可宁归的手艺真是不好,叫她几乎分辨不出五官来。
她怀着私心,先开了口:“送我的么?”
“是。”宁归无奈承认,后将手中泥人递给她:“前几日我给路过的行商治病,无意间看到他在捏泥人,好看得紧,便求着他教我捏了两个……今日方才捏好,送姑娘一个,还望姑娘别嫌弃。”
青瓦高兴还来不及,将泥人放在胸前:“不嫌弃。”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也不知道她的笑容如同开在三月春风中的桃花,让宁归移不开眼。
宁归忽然感觉心口疼了一下,不禁低喃着:“……愿……执子之手……”
“什么?”
“没什么。”
宁归心中怅然,总觉得离别将近,每对着她时,总想开口,可又不知如何开口。
来来回回,只好作罢。
而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几日后,青瓦不告而别。
萍水相逢,点头之交。
此生,再难相见。
07
箐涯山,月当空。
青瓦对镜正欲梳妆,窗上映入影子。
那影子像是靠着窗,抱着手,只落下挺拔的侧脸剪影。
影子说:“你这次出去太久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青瓦缓缓放下手中的梳子:“我这次回来,便不会再出去。”
沉默许久,影子开口:“你想好了?去嫁外族。”
青瓦没有回答。
很久很久只听得一声叹息。
影子说:“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青瓦握着木梳的手慢慢收紧,稍一用力,便将上边的梳齿扳断了两节。
待她用雾水朦胧的双眼再去看窗户时,人影已经消失了。
08
乌灵一族,居于北海琼嵝箐涯山,因战后避世,幼羽易折。
所以世仇外族的一封结亲信,为未来族人着想,族长只能答应。
族长家中只有青瓦一个女儿,虽然千万般不愿意,也只能是青瓦。
那时青瓦还是个小姑娘,她听哥哥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红尘千万丈,不如趁还未嫁人前去看看。
再不去,就没有机会了。
所以为什么不一走了之呢?
这个问题伴随青瓦长到大。
直到她遇到了宁归。
“你为什么要学医呢?”
宁归没有思考太久,儿时的经历让他老成:“每个人都有活着的理由,也许这是我该担的责任。”
青瓦了然。
09
婚期如约而至。
当天青瓦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又笑起来。
她给自己涂上了艳红的胭脂。
同血一般。
然而新郎久久未来,直等到夜里,四周安静得没有半点成亲时该有的气氛。
突然,不知是谁撞倒了门框,倒地重响中伴随着浓厚的血腥味,歇斯揭底朝青瓦喊:“你快去逃命——”
青瓦猛地扯下盖头。
她拖着繁重的嫁衣跑出去,看到火光将天空照得猩红,如她的嫁衣一般。
在一片迭起的惨叫声中,她突然就想到了宁归送给她的泥人。
10
方圆百里的天空就像着了火一般,地上水面皆成了红色。
斜扬村的村民都走出门看这异象,惊乱声此起彼伏。
有人掩唇唏嘘:“这是诸位神仙在打架啊。”
有人跪地叩拜:“我们惹怒天上的神仙啦!”
宁归也站在其中,被这景象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中隐隐作痛。
他弓腰,缓缓捂住胸口。
有人注意到他,便问:“你怎么一个人,你家娘子呢?”
宁归握了拳,“我没有娘子。”
“胡说,在你家中待了几月的那个美貌姑娘呢?”
“那是……那是我的朋友……”宁归说,像是说给那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否决道,“不,我心悦她……”
但她走了,我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所以连找也找不着。
宁归推开挡在身前的人,不顾骂喊,失魂落魄回到家中,大病了一场。
有人不知在哪打听到,在村里传:“听说百里外的箐涯山着了一场大火,所有东西都烧毁了!火势会不会蔓延到斜阳村啊?”
但五天后天空红色褪去,一切如常,村民喜笑颜开,农耕依旧。都以为是唬人的,毕竟箐涯山是仙山,又怎么会无缘起火呢?
自青瓦不告而别,宁归问遍了村中所有人,跑遍了周围大大小小的山,没有人看到青瓦的去向。
宁归终究还是放弃了。他将泥人放在了枕边,每日起床看到泥人时,他便会想到青瓦。
11
五年后宁归离开了斜扬村。
走时他只带了一个泥人和几本医书。
舍弃了去京中考取功名的念头,宁归一人来到南城。
那时南城只是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小村落,没有医馆,村民一旦得了病,只能在家等死。
路边有位缺了腿的妇人拉住宁归的袖子,指着半死的草堆说:“求求你,你救救他吧。”
宁归走上前,发现草堆中躺着一个婴儿。他将婴儿抱起。
看着怀中婴儿宁归突然生出了一种勇气——在这里开一个医馆。
后来,他也终过上了自己向往的日子,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
再后来有媒婆上门说亲,宁归只道:“我心有所念,不宜娶亲。”
只是五十年如同黄粱一梦,再回首时,却惊觉故人面容都模糊不清。
犹记那夜,月光正好,佳人依旧。
12
言尽于此,任修远听到“小妙”的门被人敲响,便知有人前来求医,他抹了把脸,“师父……”
老先生起身端着油灯,低咳了几声,语气中没有什么波澜,像是在极力掩盖自己的情绪:
“修远,去开门吧。”
任修远拨开门栓,是三个人,为首的男人怀中抱着一个看上去两三岁的小女孩,后边站着一个老人。
男人站在夜幕中问:“请问,先生在吗?”
任修远领了人进“小妙”,再看老先生时,他已经恢复了往日不苟言笑的神色。
屋外露水重,老先生披了外衣,朝着刚进门的三人问:“看病的,可是怀中的女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