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臈蛛》明烛天南

3、三

　　当注视的眼神发生变化，被注视的目标自然也在那眼中变得不同。
　　如同踏入一条河道，过去的看法、相处模式，统统从足边奔流而去，再不复还。一些以前从没有注意过的细节，却被无限放大。
　　比如，轻拍那孩子的头顶时，发丝柔软的触感；比如，站得很近时，和体温一起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柔顺剂香氛；再比如，一滴汗珠沿着脊背流下，隐没在袴中的轨迹。
　　这些平淡的物事，因为视线的改变而染上了别样的意味。人的感官，也因此被激活。俱利伽罗好像突然间无处不在，随时能够被听到、被嗅到、被触碰到、被感知到。这种巨大的存在感，如同天罗地网般笼罩下来，网中端立的、神像般静美的少年，也具有了让人入魔般的诱惑力。
　　对于向来随心所欲的人来说，向这诱惑屈膝投降、顶礼膜拜甚至用不了一秒。
　　我要得到他。鹤丸想。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选择吗。
　　“占有”的感觉美妙至极，立刻让人上瘾般想要一再经历。但满足的一隅中，隐忧也逐渐探头。
　　俱利伽罗的顺从，并非受烧灼身心般的热烈爱恋驱使，而是完全基于十年来的交情、被□□的欢愉所俘获，以及对鹤丸的信任。“信任”这种东西所依靠的，无非也是信息：当可依赖的信息源只有一个，自然不会有人做他想；有不同的声音出现时，才是“信任”真正受到考验的时候。

　　俱利伽罗无意识地转着饮料中的吸管，心思并没放在对面人身上。
　　国永真是越发不可理喻。他想。
　　在隔壁时也就算了。在自己家，而且是父母都在家的情况下，仍然敢趁着双亲都在厨房点生日蜡烛时贴上来，难道就不怕——
　　“那个……”
　　对面的人终于结束了漫长的酝酿。开了口，却是一句没有必要的强调：“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嗯。”俱利伽罗简洁地应答。
　　“我实在是不想和家里人说这种事……哥哥在我的高中任教，如果让他知道，恐怕会闹得很大……可是，我也不知道还能和谁说……憋在心里，实在是太难受了。”
　　“我会保密。”
　　他看似随意的保证在对方那里似乎很有分量，西洋人偶一样漂亮的男孩子露出了破釜沉舟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后，小小声地说：“我被告白了。”
　　“哦。”
　　“……呃……”
　　“对你来说，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吗。”
　　服务员从桌边经过，漂亮男孩怕被人看一般拉低了卫衣的兜帽，整个人都瑟缩了：“中学的时候，确实是……可是、可是我现在上的……是男校啊……”
　　他怀着极大的羞怯陈述事实，然而对面栗色肌肤的少年似乎仍不以为意：“也很正常吧。”
　　“是吗，是很正常的事……”漂亮男孩稍微抬起了头，“这么说，俱利伽罗也被男性告白过？”
　　“……”
　　这下轮到俱利伽罗词穷：“呃，没、没有。”
　　“那就不能说是正常吧。”
　　“因为，听说男校、这种事情是很常见的。”
　　掩饰尴尬般，俱利伽罗猛吸了一口饮料，“咳，因为身边没有女性之类的原因……”
　　“那不就是所谓权宜之计。”
　　“……嗯。”
　　“是吧。”
　　家庭餐厅内环境嘈杂，但两位少年的桌上呈现出格格不入的安静。两人都搅着饮料，一起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漂亮男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总觉得开始火大了。”
　　“怎么说？”
　　说着火大的男孩脸上却浮现出害羞的神色，视线转向了桌角。
　　“那不就是和动物一样，只是屈服于本能而选定身边人作为目标？说着‘喜欢你’，想的却全是满足私欲的事，不是吗？感觉，就很冒犯人，还有点……有点恶心。”
　　冰块撞上杯壁，发出响亮的声音。
　　漂亮男孩——山姥切国广因此抬头，发现友人似乎面色不豫：“俱利伽罗？”
　　“……可……”
　　俱利伽罗回神，犹豫了一下，“可归根结底，这也只是单方面的猜测。对方也有可能是真的喜欢你……”
　　他显出些忸怩，似乎是很不擅长谈及生理和感情方面的事情。这点上，山姥切国广也不遑多让。两个少年，在大庭广众之下悄声谈论心事，都觉得很别扭，好像男子高生之间只有在阳光下一起挥洒汗水这一个选项似的。
　　“总把人往坏了想，确实也很冒犯。”国广又低了头，“可是我这种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你长得好。”俱利伽罗坦言。
　　“别取笑我。”
　　国广开始拉卫衣上的抽绳，“而且只因为外表就去喜欢一个人，是很浅薄的理由。”
　　“喜欢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吧。”
　　“根本没必要喜欢，像我这种人……”
　　俱利伽罗早就适应了国广对于自身美貌的奇怪自卑，没有顺着话锋接下去，而是选择绕回原旨：“所以，你找我出来，是想问一个好理由去回绝对方？”
　　“啊，不是。我已经回绝了，当场、就回绝了。跑着回绝的。边回绝边跑掉了。”
　　国广说得颠三倒四，思维倒是很顺畅：“喜欢不需要理由，回绝当然也不需要什么理由。”
　　俱利伽罗愣了一下：“那……这……之后不会见面倒还好……”
　　“会见面，是社团相熟的学长。”
　　对朋友坦白了秘密，国广看上去放松了许多：“我也想过会不会变得尴尬。但是，总不可能为了维持关系，而被人牵着鼻子走吧。”
　　“你……讨厌那个学长吗？”
　　“不讨厌。”
　　“……”
　　“不讨厌并不等于喜欢。如果这是你想问的。”国广咬上吸管，“是不是喜欢谁的心情，即使是我这样的人也能分辨出来。”
　　“是怎样的？”
　　山姥切国广只是顺口一说，没想到向来不关心他人事的友人会有如此一问：“什么？”
　　“喜欢谁的心情，是怎样的。”
　　“……我能分辨，不代表我能形容啊。”
　　国广又试图用兜帽掩盖自己羞红了的脸：“这种事，不是喜欢上谁时自然就会体会到的吗。”

　　日渐西斜，两个男孩同路回家。
　　已经入秋，但残暑仍在。一踏上居民区的小道，国广就把兜帽摘掉了。
　　俱利伽罗走在他身侧，瞟了友人一眼，觉得母亲每每提到国广时那种少女心爆发的语气实在合情合理。
　　有谁会不喜欢美丽的人？
　　但这“喜欢”，恐怕只是广义上的欣赏，而非狭义上的心折。起码作为朋友，俱利伽罗对和国广现在的距离没有不满，也不觉得有更进一步的必要。
　　现在的关系已经足够，那么为什么非要变呢。
　　山姥切国广倾诉完毕，一身轻松，俱利伽罗却开始糊涂了。
　　不讨厌并不是喜欢，拒绝也不需要给出理由。权宜之计、满足私欲、被牵着鼻子走……暑假里发生的一切突然像骄阳下的柏油马路一样，冒起了白烟，变得扭曲滚烫、无法踏足。
　　“小伽罗，你出去玩了呀。”
　　家门口，曾在耳边诉说过无数蜜语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山姥切国广停步，规矩地对那人颔首作为招呼，而俱利伽罗却像是没法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般，生硬地将视线转向了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