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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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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麻烦您了。”
鹤丸挂断电话,短暂地斟酌一下,随即给俱利伽罗发了信息:“真棒!今天晚上有高级寿司噢!”
故作活泼的字句发送出去,果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也没有显示信息已读。这也是预料到——或者说是已经适应的新现实。白发男人并未气馁,而是追加了一条:“为了庆祝小伽罗升段特别订的,享用时可得跟爱太太通视频电话啊。”
鹤丸关了自动休眠,食指指尖边敲桌面边耐心等待。不多时,所有未读信息都变成了既读,一句不带感情的“知道了”出现在屏幕上。
机会来了。
鹤丸想着,脸上却并无喜色。
爱太太——也就是俱利伽罗的母亲临走前交给鹤丸一份备钥,以应对突发状况。但出于世人必须遵守的礼节,这把钥匙没被鹤丸拿来“做坏事”。俱利伽罗到底是不是因为“国广君”而突然疏远他,仿佛也不是很重要了——早晚的问题而已。不是国广君,还会有其他什么君,再孤僻的人,也无法永远活在茧中。
单方面的喜欢,单方面的占有,终归是脆弱无力、难以为继。该两个人扯着的绳子,一方松开了手,另一方握得再紧,又有什么用。
可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拾起那一端的绳头?
喜欢什么人,似乎不费吹灰之力;让他人喜欢自己,却总是有太多的曲折在其中。投其所好固然有效,演绎出来的人格又能维持多久。那么我行我素呢?难免不落入“自私”的一侧——也就绕回了原点:喜欢,本身就是只从自身出发的情感。
会有那种情况吗?无论如何,都无法产生爱恋?
鹤丸摆着餐具,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当然有,太多了。甚至在“变化”出现之前,自己不正是例子之一。
晚餐时间将近,玄关果然传来开锁的声音。
总是独自待着的人,或是生于不幸的家庭,怀着自卑的心躲避他人的美满;又或者生于幸福的家庭,因为已经得到了满溢的爱,便没有曲意逢迎他人的必要。
得到了爱,也要回报以爱。出身幸福家庭的俱利伽罗,就这么再一次被牵制住了。
不知你是否正在心中斥责我的卑劣呢。
鹤丸规矩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这个家甚至有他的专属位置——凝神注意餐厅外的声音。书包和竹剑被放在玄关,脚步声一路接近又渐远,消失在浴室。
爱太太的担心不无道理。白发男人想。
她的孩子觉得母亲天真轻信,孩子自己又何尝不是毫无防备——爱太太可是当着他的面把备钥交给自己的啊。
往往是善人遭遇不幸,因为善给了恶可乘之机,仿佛他们正是因为善而遭到了惩罚。
恶从不会内疚,那么,该因此避讳为善吗?
鹤丸脑子里想着些有的没的,潜藏的罪恶感随之攀附上来。
隔壁这一家人对他实在是太好了,而他也接受得理所当然,像被惯坏般入侵进来,毫无犹豫地染指想要的一切,然后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们的包容。
因为善良,所以相信。不然,哪会有那么容易就被哄骗住的孩子。
这家人没想到、不认为他是个坏人,因此把最珍贵的宝物托付给了他。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对这宝物做过什么,他不可能还像今天这般坐在这里。如今的情况,无疑是双重背叛:他背叛了那对夫妇对他的信任,又利用了这份信任,想要将背叛继续下去。
该停手吗?可是——
餐厅的门被人打开,发出响声。
鹤丸抬头,看见俱利伽罗站在门口,头发还在滴水,脖子上挂着毛巾。
少年可能没料到自己已经在家中,眼神并没有像往日般躲闪。他一瞬间戒备起来的姿势,因视线彼端是熟人而立刻舒缓下来,又因意识到这“熟人”的所作所为而再度绷紧。那稍纵即逝的、构建于长久信任之上的条件反射,没有逃过注视者的双目。心为这一发现而雀跃,罪恶感立刻悄然退后。
该停手,可是——
——已经、早就,停不下来了。
“先吃饭,还是先视频电话?”
鹤丸决口不提没打招呼的疏离和积压已久的未读信息,语气一如往昔的随意亲昵。这样的态度让俱利伽罗困惑了一瞬,好像暑假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做的一个荒唐的梦。困惑过后,又像国广先前说过的那句话般,“开始火大了”。
他觉得这样就算翻过去了?
是根本没有在反省吗?那些……就是和以前一样的恶劣玩笑吗?可以说着“你怎么还当真了”然后嘲笑起被捉弄的人的那种?
邻居的笑此刻像挑衅般刺眼,但俱利伽罗没有再回避,而是大步迈到桌前,坐到了鹤丸斜对面、以往母亲坐的位置:“你想解释一下吗。”
熟悉的问句,却是和初体验后那次截然不同的严峻语气。鹤丸的心紧缩了一下,面上却没透出任何动摇:“小伽罗应该记得呀,爱太太给了我备钥,这可不是非法侵入噢。”
又来了。俱利伽罗想。
典型的鹤丸国永,岔开话题的一把好手。他装傻,自己就不能先挑明,否则之后一定、绝对会落入他的陷阱,再次被牵着鼻子走。
“是,我记起来了。”
俱利伽罗压下爆发,决定试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和妈妈通视频电话吧。”
餐桌之上,其乐融融。
手机连着支架,放在俱利伽罗母亲的位子,正对着奢华的三层寿司盒。屏幕那端的母亲看上去没怎么受时差和气候的困扰,已经从善如流地换上了颜色鲜艳的本地服饰,活泼地谈笑:“伽罗,恭喜你升段!”
为通话方便,俱利伽罗坐到他惯常的位置,闻言很轻地点了下头:“谢谢妈妈。寿司……其实也不算特别值得庆祝的大事……”
“怎么会不值得庆祝。”
受民风影响,母亲的举止也变得比在日本时外放许多,“伽罗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让我和爸爸时刻都想要庆祝的事,可惜我们没法在你身边恭喜你。不过,多亏有鹤丸先生——谢谢您呀——”她对着邻居致意,“不然我和爸爸可要自责好久了。”
“哪里哪里,小伽罗也是我看着长大的。”鹤丸摆摆手,“而且也能借着为小伽罗庆贺的由头,好好吃一顿啊。”
“哪儿的话。”
母亲笑起来,“寿司是您订的,反倒和我们这么客气。前阵子伽罗和您吵架,我还担心来着,现在看来,”她看向孩子,“应该是和好了吧?鹤丸先生对你这么关心,果然还是伽罗单方面在闹别扭。”
俱利伽罗咬着嘴唇,没有回应。
鹤丸急忙接过话头:“爱太太,这样讲倒像是在责备小伽罗了。人总有想自己呆着的时候嘛。”
为佐证事情并不严重,他夸张地比划着,最后让手落在了身侧少年的肩膀上,以示他们亲密如常。
这一下终于让俱利伽罗忍无可忍。
少年蹭地一下站起来,激动之余没有忘掉不能让身处异国的母亲担心,于是很反常地、以撒娇般的语气对着屏幕那边的女性说:“妈妈,我饿了。”
这句话对母亲来说就像拍摄场打板的那一声“咔”一般,能够阻断一切正在进行的话题。
“吃饭吧。妈妈不和你唠叨了。”
母亲又对着鹤丸颔首,很爽快地挂断了电话。白发男人错愕,手还悬空,保持着搭肩膀的姿态。
俱利伽罗居高临下地看他:“鹤丸国永,你该演够了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