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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奢望 ...

  •   燕长策又捡了几本杂书,一并搬了过来。他前脚刚踏出门槛,却恍惚觉得不对劲。

      我读书是为了明理知事、博古通今,读杂书本非我所愿,怎么现在非要给她读这几本书不可?燕长策正琢磨着,又回想起那日阿宁落汤鸡似的可怜模样,不禁又软了心肠、叹了口气,迈开步子朝雪香斋走去。

      阿宁歪着脑袋靠在枕上,已经睡着了。燕长策总算得了点空子,才好专心翻看经书。过了一会,阿宁又觉得燥闷无比,翻身踹开了被子,自己醒了,撑起身子问燕长策有什么书可念。

      燕长策瞥到了她半敞的衣襟,皱了皱眉头,别过头去拿了本书翻来道:“这是《芳魂冢》,你看不看?”

      阿宁问道:“《芳魂冢》,讲什么的?”

      燕长策答道:“讲的是某朝某代某时某地,君王和他的凤人妃子的故事。”

      阿宁笑道:“不就是前朝那个昏君的事迹。想来没什么好话,念来听听?”

      这个故事不长,无非就是个荒淫误国的君王与红颜祸水的妖妃的故事,书里也没多责怪凤人妃子,倒是谴责君王的多些。妃子被处死以后,君王日夜感念,最终与妃子的一缕芳魂会面,互诉情思。

      书的情节无甚特别,只其中词句精妙,让人感念神伤。燕长策念罢,叹了口气,评判道:“恰如此书所言。王侯将相无能,却责怪妃子误国,好没有道理。”

      阿宁沉吟片刻,却说道:“这也未必。”

      燕长策疑惑道:“未什么必?”

      阿宁翻了个身,望着案头的美人觚道:“纵览史书典籍,这妃子固然可怜,却也不全然无辜。不然她怎么就专要劳苦别人,日日让人快马加鞭地进贡新鲜果品奇珍异宝;为什么给亲信开方便之门,使他们权倾朝野横行霸道;又干什么要妖言祸君,专爱戕害忠良?她是个有手腕有头脑有野心的人,若不被处死或许还能成大事,不见得是个空洞美丽而易碎的花瓶。”

      燕长策道:“你这人好奇怪,难得有人说凤人好话,你还不乐意了。”

      阿宁道:“事事都讲个道理才好,她明明是个聪明人,我不爱看她被写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傻瓜。我是乐得看你们人类被凤人耍得团团转,这样偏颇的美言,不要也罢。”

      燕长策听她这话,起先还觉得她是没事找事,却越琢磨越觉得有理。他看着再度进入梦乡的阿宁,忽然觉得她不再是什么妖精鬼魅,而是个可以交心的寻常友人了。

      自那以后,二人便时时谈天说地,虽也有摩擦,却不至于水火不容。

      是日中秋,洛思华与李忠涵仍旧没有回来团圆。阿宁与燕长策坐在洛思华院中的桂花树下,遥祝他们二人。

      洛思华与李忠涵虽身不在此,却短不了徒儿们的吃穿用度。各类瓜果糕点还是次的,更不消说甘甜醇香的桂花酒。个大足熟的蟹子快马加鞭贡到京城,只为讨得宫里人的口腹之欢。

      阿宁离开花街已满一年,剥着螃蟹,他便不自觉地想起当初,自己那不会吃螃蟹的窘迫模样。此时的螃蟹比那时的更熟更美,而自己也尝遍了山珍海味,不再举止滑稽惹人发笑。

      阿宁满心惆怅,抬头望着当空皓月怔怔出神。团圆团圆,何来团圆?洛思华与李忠涵、他和燕长策,都是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的四人,团聚是圆也不圆,分离便是彻头彻尾的无根浮萍。

      他正想着,燕长策在一旁难得主动开了口:“你是几岁离了父母?”

      阿宁漠然道:“我不记得。”

      燕长策垂眸道:“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十岁那年,契丹人作乱。我父母是守卫归化城的煜者,契丹人不知从哪里纠集了一批未录入在册的煜者,攻了个措手不及,我父母和我的弟弟统统被杀害。总有一日我要手刃他们的可汗报仇。”

      阿宁听了这话,心里惊讶不已,忙问道:“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燕长策道:“他们俘虏了一批中原人做人质,我也在其中,师母亲自领兵救了我们。”

      阿宁点点头,却不知说什么是好。他盯着夜空中如缀的繁星,忽然心头一动,问道:“大漠上的星星是不是更好看?”

      燕长策答道:“那里四处都是旷野,躺在草地上,抬头就是没有边界的天,天河从天顶一直倾泻到远山之后。若不是晚风寒冷,那时我总想就这么一直躺下去,天宇作铺盖、土地为床褥……”

      谈及那时的光景,燕长策眼中也骤然闪烁起来,仿若那万千星子真的浮现在了他的眼中。阿宁被他说得心痒痒,问道:“你什么时候能回去看看,可不可以带上我?”

      燕长策转头道:“再过两年,过两年我们十五岁了,就可以外派历练,那时便有机会走访名山大川……”他忽地顿了一下,道,“你能不能出去,可要看师傅师母的意思了,别人难做主。”

      阿宁一手托腮正出神,好像也真的身置千里之外,喃喃道:“师傅肯定答应我,不答应……不答应我就大哭大闹撒泼打滚,总有法子让他们答应。”

      燕长策见他正兴奋,也没再泼他冷水。这世道不太平,历练之艰险非寻常游玩可以比拟。阿宁一介凤人,在京城之中尚且危险,更遑论去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地界?

      阿宁一时没想到这些,只是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他胃口小些,除却螃蟹和桂花酒吃了不少,其余的都是尝过几口就放下了。燕长策仍是不忍心浪费,让下人尽管拿了去吃,余下的自己则挨个往肚子里填。

      阿宁有些昏沉沉的,看着燕长策笑道:“鲸吞如老饕,难怪你个子窜得比烟花还快。”

      燕长策忽然听到他这话,噎了一下,险些背过气去。阿宁只是看着他笑,白净的小脸迎着月辉,被蒙上了柔曼如纱的一层光,朦朦胧胧不甚真切。忽然,他站起身来道:“我学过一段祭月的舞蹈,你要不要瞧瞧?”

      不等燕长策回答,他那边就起身朝月亮伸出了手,将身躯后仰如弓,紧绷后又骤然舒展。阿宁今日穿了件薄纱单袍,轻薄的衣袂随着一举一动飞扬翻展,拂过一树金桂,卷起阵阵香风。

      这舞应是凤人的祭月之舞,动作恰合凤人小巧的身形,总以脚尖点地,一触即收,灵巧动人。燕长策并不懂舞,也不爱看,总觉得除却雅音礼乐以外,其余的乐舞并没有价值。阿宁天资聪颖,虽许久不练舞,却仍舞得美丽。正所谓酒是色媒人,燕长策方才拿酒送食灌急了些,此时也是微醺,竟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

      阿宁穿得随意,薄纱袍下便是袭衣,袭衣微微透出染了红晕的肌肤,窄腰在衣中摇曳,如二月嫩柳倚风而动,又好似三月桃花枝叶簇着新红。月光笼着阿宁,衬得他周身似有云霞缭绕,却并不让人觉得他非凡俗之物,而更像是可以把玩于掌中的漂亮鸟雀。

      燕长策向来是要做个心口如一的正人君子的,却也渐渐目眩神迷起来。阿宁一曲舞毕,卷着一袖花香气喘吁吁地坐回凳上,刚想倚住桌子,却不慎歪倒在燕长策身上。十三岁的年纪都只是懵懵懂懂的,二人一个靠着一个搂着,半晌并无其他动作。燕长策的一颗心在腔子里胡乱蹦着,方才看阿宁在月光下舞动,他只觉得这人好似水中月镜中花,顷刻间就会飞散,而此刻阿宁就被自己真真切切地揽在怀中。他心荡神驰,不由得将手悄悄往阿宁的腰上挪了挪,圈更紧了些。

      下人们早被他们遣到门外去了,此时的院落中只有他们二人。夜深起了风,吹得燕长策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他忙想放开阿宁,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于是燕长策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阿宁身上,叫下人扶他回房。

      第二日,二人谁也不提昨日之事,也不知对方是否还记得明白,安和一十七年的中秋夜就这么翻了篇,此后一切如常。

      两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十五岁的燕长策身量已胜过李忠涵,俨然是个强壮的勇士了。他的灵力则已进阶至天字乙级,李忠涵为他准备了一把生长于灵脉之上的神木制成的长弓,立于地面足有一人之高。弓弦取蜀地一稀世长蛇之筋,经由药石灵火淬炼百日而成。此弓寻常人难以撼动,可由燕长策拉开,则远不止于百步穿杨。

      燕长策已有足够的能力独当一面,他与四名出类拔萃的同龄生员结伴而行,去往最复杂凶险的西部边疆进行历练。

      其余人能力不足,尚且待命。这是阿宁与燕长策头一次的分别,他心里莫名地感到烦躁与惶惶不安。原先他打定主意要出远门去见识广大的天地,撒泼打滚也在所不惜。现下,他看到历练之地如此险峻,自己则修炼数年仍止步于人字,心里又打了退堂鼓。

      阿宁爬上小花园的墙头,站在那里悄悄目送燕长策远行。燕长策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那小袋子却如同一个无底洞,转眼将偌大的弓箭收入囊中。那小巧的锦囊别在蹀躞带上,蹀躞带另扣着一小包装着箭支,余下的行李也收成一个小包裹背在肩上。杜冰泉也在其列,她使的是一柄竹节钢鞭,也由锦囊装了串在腰带上。

      阿宁遥望着一行人,他们用长绸系着腰牌,腾空而起,如一道道飞星般奔向远方。

      用灵力飞翔已是奢望,我又何时能长出翅膀飞翔呢?也许我此生都是个拔了毛的鸡,永远没法成为传说中的白鸟,阿宁这么想到。看着几人的身影消失在青色的天边,他也就默默地回了房。

      没了燕长策做护盾,阿宁也不敢在学宫久留。奈何学宫的藏书阁海纳百川,她实在眼馋,仍是常常来读书修行。

      近日里季永良时常来跟她打照面,除却寒暄也不说什么,却总是在她身旁晃晃悠悠。阿宁被他缠得发怵,终于一口气收拾了数十本书,干脆就一头钻进小花园里,里三重外三重锁住门,不与任何旁人来往。

      此后,燕长策便四处奔走不休,鲜少陪伴于阿宁左右。又是三年飞逝,燕长策已成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煜者,他的身上添了许多伤疤,也更黑更结实了。李忠涵看着他,则常常感叹道:“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教予你的,你将来必定远胜于我。”

      阿宁仍是没资格出去历练,他勉勉强强升至了人字甲级,依旧学不会多少法术,脾性倒是一天比一天恶劣起来,时常欺凌下人取乐。洛思华固然宠爱他,却也觉得这样不是个法子,便悄悄同李忠涵商议,想着也许给他结了亲,便能稍稍约束些他的脾气。

      李忠涵听了,则发愁道:“说得轻巧,可正经人家哪有和凤人结亲的?顶多充作奴仆捎带着,也没个名分,婚后就遣走了。更何况阿宁是白鸟,你许给女孩还是男孩呢?若不寻个近在眼前的好人家,那可就苦了这娇横的小家伙。唉,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洛思华突发奇想,道:“就许了燕子行不行?”

      李忠涵听了这话,笑出了声:“怕是非但约束不住他,反倒还助长了他的威风。不出一年,燕子还不得叫他欺负得钻到地里去?”于是此事便暂时搁置了下来,日后再议。

      这日,向来春旱的京城难得下起了雨,雨水捎来了倒春寒,不一会又下起了雹子。学宫今日休沐,四下无人,只有雨点穿林打叶声。阿宁裹着帔子钻进藏书阁,阁里空无一人。看守近日生了病,见平日只有阿宁一人出入,便给了她钥匙让她自己随便看书。

      阿宁开了门,便一头扎进深处的书架中翻找起来。她昨晚沐浴时无意间凝起了一枚水球,聚精会神地施法,直至将其压扁到极限,而后猛地弹出,竟削断了窗棂。她喜不自胜,急忙想要看看究竟是否有水修做出过水刃。

      虽年纪已有十八,生为凤人的阿宁仍比同龄人类矮上不少,瘦小纤细弱不禁风。她只能施法将自己浮空,伸手去拽书架顶上落满了灰尘的卷轴。

      她正兀自忙得不可开交,却没注意到藏书阁半敞的门扉开更大了些。有人影遮掩了门外照进来的微光,什么人进到藏书阁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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