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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蒙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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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洛思华似乎比往常忙了许多,阿宁时常被交与学宫内其他煜者照料,洛思华自己则常常清早匆匆出门、傍晚风尘仆仆地回家。
阿宁的灵力迟迟没有长进,其他煜者教得也心不在焉。没过多久,阿宁也就怠惰起来,每日只在小花园里将就着练一会功,其他时候就让人寻些书来打发时间。他读书并不挑拣类别,只要有的便统统翻阅一遍、不求甚解,有兴趣的再去精读。他如此狼吞虎咽,小半年过去,学识却也大有长进。
大安自开国以来便轻视文脉,煜者学宫虽日日教授书文,生员们却并不爱听。上午习文时,一多半的生员都昏昏欲睡,任凭师长如何责骂都无济于事。
阿宁读了许多书,论学识已经超过了多数生员,只是灵力仍旧低微。凤人中的煜者本就不多,好不容易叫阿宁摊上,却只是个天资极差的末流水修,着实可惜。而他虽不喜欢修习疗愈之术,却对搏斗之道异常有兴趣。于是阿宁渐渐开始翻阅术法典籍,时不时在纸上写写画画,妄图自己钻研出强劲的水修搏击术。
别的煜者见他成天痴心妄想,便由着他去了,只平日里谈天拿他作个谈资:“洛首的那个小玩意儿真有趣,就算他能研究出个门道,却不知那小身板打架时能抗住几招?”
洛思华日渐忙碌,小花园的守卫也日渐松懈。这一日,阿宁正埋头翻阅历代水派修士的笔录,却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吵闹声。他抬头望去,竟是七八个生员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正躲在石头后边探头探脑地看着她。
那几个生员见被她发现,反而大大咧咧地走出来,有个胆大的姑娘向她边招手边调笑道:“小凤凰看的是些什么书,可研制出了让人变漂亮的灵丹妙药?”
此言分明是讥讽,说她是个腹中空空只知道打扮的花瓶。阿宁本不想理会,可这群生员却边哄笑着边闯进了屋中,将她的字纸和书本都抢了过去,围作一圈叽叽喳喳地笑话着。
“这写的是些什么东西呀,我怎么看不懂?”
“怎么就看不懂了?你看,‘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了不得了,这写的是阴阳调和之理!”
“怎么个阴阳调和法?我看窗外郁郁葱葱,已是暑季了,怎么还能动春情呢?”
这些人越说越不堪,直羞得阿宁面红耳赤、支吾半天也说不出话。眼见着她束手无策的时候,却听一人冷声道:“你们是都修成天字了?怎么演武场上寻不着影子,倒全都跑这里来玩儿了。”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生员在窗外负手而立——正是季家独子季永良。而这群生员听了他的话,竟都灰溜溜地放下稿纸书籍,走出了小屋。阿宁奇怪地探头望去,又听见那季永良神气十足地训斥着一众生员:“这是洛首的徒弟,不是寻常花街柳巷里的凤人,哪能叫你们随便调戏!如何你们也被凤人迷了心窍,难道都不曾听说过前朝之事?还不快从此引以为戒,日后千万不可再犯!”
说罢,季永良转身向阿宁作揖道:“叨扰了,我这就领他们出去。”随后便赶着一群人出了小花园。
阿宁总算得了清净,心道:这季永良似乎也不像师傅说的那般不堪,想来那只是师傅恨屋及乌,并非事实。
她又低头做起了事,不一会儿竟又听见有人闯入的动静。阿宁吓得一个激灵,忙向窗外看,却看见燕长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冲她喊到:“那群混小子人呢?”
阿宁一愣,答道:“是刚才进来的那几个?季永良把他们骂了一顿,已经都走了。”
燕长策皱了皱眉,似是颇为疑惑,但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要走。阿宁却一时兴起,叫住他问道:“你又闯进来做什么?”
这一遭是明知故问,可正中燕长策要害。此言一出,燕长策果然低下头去不肯说话,阿宁又笑道:“若要做英雄,那你来得也太慢了些,以后可断不要再来迟了。”
今日之事,阿宁都说与了洛思华。洛思华撇撇嘴道:“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打压打压也就老实了。只是你可别觉得季永良是个好人,仍要防他防得紧些。”
话是这么说,可洛思华实在无暇顾及阿宁,小花园的守卫仍是松松散散,还总有生员闯进来,有的是将他当作珍禽异兽般围观,有的是出言调戏,更有甚者还欲动手动脚。所幸燕长策盯得紧,没再来迟过,那些生员也不敢真的对阿宁如何。
而奇怪的是,季永良也时常出现在小花园,虽然他时常以教训他人的身份出现,却也没理由来得如此频繁。燕长策悄悄告诉阿宁,季永良在学宫中拉帮结派,许多人都被他收买做了同伙,闯进来的人一多半都在他的麾下,只是不知他此举意欲何为,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阿宁最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听燕长策这么说,他果然就愈发小心起来。小花园的门守不住,他就锁上屋门,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外面时不时传来的喊话声虽刺耳,可捱过一阵子也就习惯了。
洛思华近日里憔悴了许多,往常她日日打扮得明艳动人,近来竟连胭脂都不抹了。她从不和阿宁说外头的事,阿宁也不便询问,只能偶尔从燕长策口里撬出点风声。
晚饭时,燕长策又向洛思华提起季永良的异动,向来爱夸下海口的洛思华听了竟半晌没说话。她摸了摸阿宁的小脑袋,罕见地叹了口气道:“谅他也不敢做太出格的事,阿宁就先躲着点,燕子你记得多去陪他解解闷就好。唉……这世道如此,季永良不过是狐假虎威、仰仗家势……”她就此打住,话锋一转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早晚、早晚能……”说着说着,她缓缓低下头去,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侍者们将洛思华扶回去就寝,燕长策悄声道:“季长丰和季永良的所作所为如出一辙,无非是一个在朝堂里收买人心、一个在学宫里拉帮结派。主君和首席比不得皇帝权势无边,铲除这些人难如登天,只能勉强凭乾坤司的煜者势力维系平衡。但你也看到了,煜者也是人,都有所偏向,眼下这平衡也是岌岌可危,你可别再闹出事来让师傅师母分神了。”
阿宁听了他的话,却失落道:“怎么他们只给你讲这些,却从不跟我讲?”
燕长策颇为不解,道:“你一个凤人,知道这些能有什么用?”
阿宁闻言,不服气地白了他一眼,转身进屋去了。
小满过后,雨水渐渐多了起来,纵是干旱的京城也时常几日不晴。阿宁的钻研遭遇了瓶颈,日日呆站在窗前听雨观雨。他看似观雨,实为观水,常常张开双臂体会空气中涌动的潮湿水汽,过一会又会因一无所获而哀声叹气,跌坐回椅子上。
再过不久就是芒种,农忙时节学宫会年中休沐,还有许多学生赶着回家去,帮家里干农活。明日学宫生员将统一入宫拜见主君,一来为聆听训导稳固人心,二来为天下人祈福,求一个风调雨顺的平安年。
生员们都有按五行分制的礼服,同校服是一样的颜色。唯独阿宁二者皆无,她穿着大红色的琵琶袖罗衣和白色的马面裙,通身的织金刺绣光华灿烂,立在衣着朴素的生员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顶着满头钗环,不堪重负似的低下头去,生平第一次因穿金戴银而羞愧。周围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时不时还有那张狂的生员冲着她吹口哨,诸多骚动屡禁不止。
学宫中从没有过凤人踏足,皇宫的丰年台更是如此。丰年之祭向来忌讳“缺”,最不能够的便是缺人,是以阿宁只得随着一并过来。然而,乾坤司里又为此事起了争执,有人认为凤人是精怪鬼魅之属,让他们踏足丰年台、大殿等场合,会冲撞巍巍天地中的浩然正气。最终,众人退而求其次,要求阿宁跪在丰年台外听训观礼,这才算得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阿宁低头跟在队尾进了宫,一路走到了皇宫北处的丰年台。眼见着其他人都按次序登了台,独独将她拒之门外。生员们只听训时跪一会便罢了,阿宁却须得从头跪到尾,只因跪姿低微,跪坐能尽量减少凤人对天地圣贤的冒犯。
阿宁缓缓跪坐在蒲团上,伏着身子听训观礼。近几日的天气总是喜怒无常,早上还是艳阳高照,转眼就撒下雨点来。丰年台上有棚顶遮盖,生员们并不担忧,而阿宁所跪之处离檐外八尺有余,丰年之祭究竟做了些什么,阿宁全然不知,只知道豆大的雨点颗颗砸在身上,头发衣物已然湿了个精光。今日并不炎热,她穿着湿透的罗衣、蜷在蒲团上瑟瑟发抖,既无法动用灵力避水,便只能盼着丰年之祭早些结束。
阿宁被雨水糊得看不见也听不清,迷蒙之中的天地只剩下雨声一片,阴阳颠倒混沌不分。她无知无觉,只心里默默地朝着台上众人撕心裂肺地喊叫,直到心血也僵冷为止。
不知过了多久,阿宁悠悠转醒。她的耳边分明有雨声,却不再淋雨。阿宁睁开眼睛,只见洛思华蹲身扶着自己,李忠涵和燕长策站在一旁围着,另有侍者撑伞为几人挡雨。阿宁本想说些什么道谢的话,却说不出口,只能呆愣愣地转眼珠。洛思华见她无事,欲扛她回家去,却被燕长策抢了先。燕长策一把将阿宁抱起,大步流星地下了台阶。
虽然只有一十三岁,可燕长策身量已逼近李忠涵,而体格更是胜之一筹。他轻松将阿宁抱上了轿子,又仔细地接过侍者递来的巾子为她擦拭雨水。可到底是阿宁的身子骨不争气,又发起了高烧。洛思华与李忠涵日夜忙碌,不能像先前那般嘘寒问暖,只有若干侍者与燕长策在左右照看着。
阿宁这次病得厉害,反反复复缠绵病榻一月有余。虽有侍者服侍,可燕长策总怕洛思华担心,便自请照看阿宁。他为此不得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功课也荒废了许多。再后来,他索性把自己的书本笔墨都搬了过来,就在阿宁房中边读书边看顾病人。
阿宁虽病弱,退烧时的头脑却还是清醒的。她没力气读书,只看着燕长策翻书,自己却躺在床上闲得无聊,便要他读给自己听。
燕长策性格孤僻,在学宫里都没几个朋友,在冷清的宫里更是没人说话。他读书常常作批注,好将一肚子的见解抒发出来解闷,此时总算有个人可以谈谈天,便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燕长策这几日研读的是一卷经书,名唤作《金刚经》。他翻到首页,从头将文字念与阿宁听。
“……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
阿宁听了,便口无遮拦笑道:“这群人好生奇怪,有手有脚还到处讨饭,不害臊。”
燕长策解释道:“佛家化缘,乃是广结善缘,普渡世人教化众生,并不如你说的那样龌龊。”
阿宁道:“说得倒好听,果真能普渡众生吗?不还是一张嘴说说罢了。”
燕长策不再理会她,耐着性子往下念:“……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
阿宁又插嘴道:“这是什么意思?又来又往的,教人刚明白了一点,又糊涂了。”
燕长策道:“意思是众生非佛所灭度,都是凭自己灭度自己的。”
“那佛有什么用?”
“佛讲解佛法引导众生。”
“唔,到底还是得耐下性子听他们这群秃瓢说话,打得好算盘。”
燕长策叹了口气,继续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阿宁道:“既然什么都是虚幻的,那想来我的病也是虚的,佛祖可能治好我的病?”
燕长策自觉没趣,将书往案子上一掷,怒道:“你真是世上顶顶冥顽不灵的糊涂蛋。”
二人好容易共处一室,却又是不欢而散。德胜见他们闹得不快,忙拉走燕长策悄声道:“我们主子和爷不一样,她是什么性子爷也是知道的。爷莫要跟她一般见识,从此避开这些学问,只给她讲些风花雪月、怪力乱神的本子就是了。”
那头的瑛儿则劝阿宁道:“您正病着,万一这傻大个又动起手来,您可遭不住。木头疙瘩在那里放着就放着,去踢上几脚反倒伤了自己的脚趾,何苦来?”
燕长策听了德胜的话,回去便挑了几本闲俗杂书来念。欲知二人又将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