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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罪状 ...

  •   这里虽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排列齐整的茅屋薄田,让人有置身城外的错觉,只有抬头一看才会发现不对劲。
      天上既无星子,也无月亮。
      穷困人家挂不起灯笼,可他们一行人站立的地方却能清晰可见。

      李檐从前不信鬼神,因为信了便会生出畏惧。在无头女尸那事之后,他虽是满室烛火才能入眠,到底心里也是念着不信鬼神才睡得着。
      今日这一出却让他从来的念头崩塌了。

      世上竟有神有鬼,大半夜不点灯还能通天亮堂。
      可见神通确实广大。

      若不是行尸什么的实在面目可憎,他倒是不介意把这里收作行宫。

      只是世间常言他招致神鬼纯属是无稽之谈,他也是今日才见过这样的场面,凡人化了行尸能跑二里地不费劲,他若非来这一趟,也着实不能相信。

      可相信归相信,以讹传讹那就有些不仁不义了。

      “我平日里不说宽厚仁义,也算是勤勤恳恳,不知所犯何事竟会招致冤魂走鬼呢?先生若是知晓,可能否提点一二?”李檐毕恭毕敬地说。
      他倒是一副好相与可打可骂的良善模样,落在虎头帽眼里,那就是又开始演起来了。
      储君办事先行仁义牌,可本为暴君的他,本就不讲仁义,于是只能凡事靠演。

      好在臭道士并不是对他有什么意见,便悠悠开口道,“朝廷藏佞臣而不顾,算不算储君之过?天子发政令,佞臣反其道而行之,储君算不算失职?”

      她仍高高站在屋顶,手中拂尘清扫,遍地残骸都离地飘扬复而聚拢,又化作鲜活的人物,视而不见地擦过李檐的肩头,往身后安然的茅屋走去。

      李檐方才心中的不适稍稍减弱了些,拎着的剑都垂了头。

      “凡人平日无所求,可真正到了生死关头时,所求皆不如愿,这可算储君不知百姓疾苦?”

      “大概一直所求无人倾听,便连细微的念头都不敢再有,于是凡人再提及夙愿,都只敢称为‘妄念’。”

      他们在死前存了妄念,死后就会变成这样行尸走肉般,不知岁月不知罔替,哪日得偿所愿便能解脱。

      臭道士并非聚拢他们在此为吓人,只是替他们寻了一处有枝可依的安谧乡。
      只是有些人不听话,非要闯进来,她向来不顾暴戾之人死活,只是今日心情不错,不愿做过多计较。

      那暴君略微思忖一会,点点道,“那倒也是。”
      在他来此之前,便有不少言官弹劾他不知百姓疾苦,终日匿于东宫不做声响。他当时觉得实在委屈,因着他若是常去往坊间,又该被他们讨伐游手好闲了。

      “先生所言极是,只是不知这些行尸都有怎样的冤屈,李檐知错也得有处可改不是。”李檐说。

      就见臭道士若有所思抚了抚飘飘广袖,又捻了捻不存在的白须。从屋顶展开双臂飘然降落,只是降落时不小心挂住了衣角,她不动声色地蹬了蹬双腿,脸憋得通红才挣脱开来。
      好不容易踩住块实心的石头,不料踩的是湿滑的磨刀石,脚底如抹油般飞溜出去。

      “咻——”
      “嘭——”
      臭道士:“……”

      眼睁睁目睹全程的李檐和虎头帽皆愕然,尤其是方才装乖装得有些过头的李檐,此刻脸上都有些怔愣。
      若不是刚才见她施展过法术,很难不会以为是哪来的不靠谱半吊子。

      臭道士都摔得眼冒金星了,还能流利爬起身来,她缓了缓劲,才从宽袖中掏出不知出处的文书来。
      “这是我夙兴夜寐写的文书,”臭道士清了清嗓子,将写得满满当当的那卷东西哗啦抽开,“也不算多,只是大部分关于你的德行罪状,我都一一列出来了。”
      她将那卷东西递给李檐时,面上倒是一派轻松的模样。

      虎头帽在一旁看着有些醉。
      他心想,若这道士知晓他殿下心中会作何感想,应该就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了。

      试问当着暴君的面开列罪状,能有几成活下来的胜算。
      好吧,神鬼除外,这种超自然力量具有不可对抗性,不是他们凡人身躯能惩治的。

      于是虎头帽只好缩着脑袋,踮起脚去看李檐手中的文书。在不定期爆发的火山面前,他决定做个安静的弟弟。

      李檐接过文书一看才知晓,原来这竟是羊皮所制的,怪不得方才有股冰凉漫上手心。
      那文书洋洋洒洒三千字,写的竟是百年前开始的罪。

      他抬起眼皮看了一下道士,那道士一脸无辜地摊开手,末了还补充道:“若不是今日道袍略紧,我那还有几捆没带来,往后有机会定让你见识一番。”
      听过带人见识良辰美景酥软美人的,没见过这样贴心告诉你——
      你这储君当得有多混账。

      李檐额头青筋跳了跳,忍了平日的怒火开始仔细研究。

      “云梦三年,永州宣雨山鸣,未止息者三载,是为储君德行不端之过;

      云梦六年,通州漫水河一带瘟疫肆虐,家家有伏尸号泣之痛,是为储君勾结外敌之祸;

      云梦八年,廷州镜海之水北侵,城垂沦者半,是苍天为储君之丧痛哭之故;

      云梦十三年, ……

      ……”

      前面大多都是数百年前的灾祸,且不说这储君是谁,这灾祸怎么什么都能赖到储君头上呢。
      何况这为何能列入李檐的过错呢?
      实在是荒谬。

      他还剩半截未看,都想把这破玩意对半撕了。
      虎头帽却忽然探出白皙的肉手往下一指,“殿下,你看,这里是这几年的罪状。还真是和你有关。”

      女道士也不着急地捋着拂尘,好整以暇地看着储君心理防线被破。

      李檐顺着虎头帽的手指看去,只消粗略掠过一眼便火冒三丈了。

      “天德三年冬,北境大雪压境,路有冻死骨无数,储君在王宫躺着看闲书,其为一罪;

      见过路饿殍遍野,不施仁义之手还冷眼离去,其为二罪;

      路遇恶官吞占灾粮恶贯满盈,灾民易子而食,储君竟无侠义之心相助,其为三罪;

      ……

      天德七年秋,明知京城闹鬼扰民却置之不理,打发弹劾言官并送以贿赂,其为四罪;

      同天德七年秋,多次不予处理京城民心慌慌之事,又罪加一等。”

      李檐心虚地摸了摸鼻尖,佯装一无所知的模样。

      最后这两条他认了,毕竟当时他听闻京城百姓编排他招致鬼神,他气得三日没有睡过好觉,自然也不可能出面解决了这事。
      若不是他在后来的御史弹劾里察觉出端倪,他倒还真不会跑这一趟。

      可他也并非不讲理,该认的他不逃避,虽然最终也不会放在心上。

      “那这前面的与我有何干系,云梦三年,云梦六年,这是什么时候,三百年前啊。三百年前的账为何算到我的头上,这文书可真是一派胡言。还有这天德三年,我好好在北境做闲散宗室,何罪之有?”李檐有些崩溃。
      他往日的君子作风都被这破羊皮列没了,反正本来也是暴君,也不掩饰了。
      “诬告构陷皇室,该当何罪?”

      这句话往日该是很有震慑效果的,可现下就有点不好使了。于是道士和虎头帽都睁着大白眼看他发脾气,盯得他心里有些发毛。

      女道士作为拥有神通之人,自然也不会被这句话威胁到。世人常说,神的每句言语皆有因果,一动一静都是禅机。
      那么她写的这些就不会是无稽之谈,即便看起来牛头不对马嘴。
      你看,这不就把披着斯文良善外皮的暴君诈出来了。

      “要不你再好好参悟一下?”女道士说。

      “是呀殿下,”虎头帽临阵倒戈得厉害,“这羊皮卷也并非全然有错。你看后面这里。”

      虎头帽手指在天德三年冬那场灾祸那里,“那时我们确实路过许多饿死人的地方,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则,我们还是没管什么事啊。”

      “还有下面,殿下确实打发了言官,至于贿赂这一行,殿下不过是把蜜饯打翻到他面前,让他跪着捡到兜里,应该不算是贿赂吧。”

      李檐:“……”
      他脸有点疼。

      虎头帽还是那么天真地看着他殿下,在此时也没意识到他殿下被人当场揭黑历史的尴尬。
      女道士倒是噗呲一笑,揉了把虎头帽的圆脑袋,“你这小孩还挺可爱。”

      尴尬是尴尬,在虎头帽指出那几处时,一个关节忽然在李檐脑海中打通了。他一直疑惑的问题,似乎有了解:“先生,这些行尸生葬何地?”
      既然是他的罪状,那么在此被妄念捆缚的行尸,或许也是这罪状里所述导致,毕竟道士在开始便说了,这些行尸是由他招致的。

      女道士突然笑起来,似乎在感慨李檐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也不继续气人了,正色道:“天德三年冬,他们熬过了北境大雪严寒,朝廷的赈灾粮却没有喂饱他们,最终在开春前,北境饿殍遍野,行尸遍生。”

      “那为何掩藏在此处?”李檐问。
      “这里靠近天,或许会有天家皇室或者神鬼听见,或许不会。“女道士沉声道。

      实际这又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人死如灯灭,他们妄念至深,以至于化作行尸苟活于荒废的古宅,可讨到公道又值当么。
      一切又不会再改变了。
      储君从小无人教习,一切皆是自己从书上摸索习得,于是不认可的内容也无人掰正回来,就长成这不仁不义的模样。
      就如现在,他虽是来寻百鬼哭的踪迹,却也只为自己原本就臭得不能再臭的名声。
      至于什么讨回公道洗刷冤屈,说实话,他并不感兴趣。

      大概也是这副冷硬心肠,让他攒了那么多条“罪状”。

      女道士的正经仿佛转瞬即逝,下一秒她便将拂尘插在后颈处,慢悠悠伸了个大的懒腰。
      又换上那副气人的神色,“时候不早了,你们自行想办法出去吧。我来只是为了和冒昧的客人找个招呼,方才也算打完了,便先告辞了。”

      这打招呼的架势也实属有些废人哈。

      她说着摆摆手,李檐还在理清思绪中,她又回过头将食指放在唇上,“忘了说,你们要是出去,可千万轻手轻脚些,别惹怒了臭脾气那位。”
      她也没说臭脾气的是谁,反正在虎头帽心中当仁不让是他殿下脾气最臭,因此也没放在心上。

      等李檐回过神来,人已经走远了。
      可下一秒,他拎着剑往后轻轻一挑,“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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