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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赎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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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元府外又支起更大的粥棚,天还未清亮便马不停蹄开始施粥。
连当家的都歇了店铺的事,肿着眼圈替人盛粥。
这一场面又引来满座的褒赞,周遭连连夸赞当家救妻心切,竟能做到这样的份上。
昨夜凄厉惨叫似乎只有未睡下的人听见了,粥棚里还是一派欢闹的景象。
虎头帽晃着双腿等热粥,李檐则揉了眉心神色恹恹,大概是没睡好。
昨夜他听见那惨叫后,又静默等了一会,便听见惨叫慢慢歇了,转化成歇斯底里的哭嚎。大半夜的实在是揪心骇人,骇得他堪堪睁眼才捱到天明。
可如今坐在这里发觉,似乎所有人皆睡得香甜,只有他和当家的如被人揍了一顿般难受。
等热粥的过程,他们坐在这里听人闲谈,竟也将事情听得七七八八。
这元府原就是富商之家,往常灾害祸患时也不少施粥积善。可都不如近来这般疯狂。
三四年前,当家的娶了这条街上最贤惠的厨娘,听闻这厨娘还曾入宫做过女官,后来托关系出宫做了寻常女子。
夫妻一时恩爱羡煞旁人,已成街坊邻里美谈。
可自从一年前,夫人所出突然夭折,她抱着已冰冷的孩子,浑浑噩噩在暴雨下朝天连连磕头,长跪不起,似乎在忏悔什么。她以手捶地哭嚎,自此废了右手。
那日起她便落得有些疯癫,寻了无数名士医师皆言只是心病。
可无论怎么问,她都沉默不言,似乎咬定了要将秘密永远藏下去。当家的无法,他已过了而立之年还无所出,被母亲逼迫着娶了小夫人,大夫人便被移至深院居住。
就这样又过了大半年,自百鬼齐哭后那夜,深院便也隐隐约约传出哭嚎声。起初,府里众人皆以为是大夫人为夭折的孩童哭丧,还不甚在意。
直到后来愈演愈烈,已彻底影响到满府的歇息。可当家的还留有旧情,不肯将大夫人驱逐出府,还请了不少道士,又大行施粥祈福。
今日甚至还亲自上阵,连生意都管顾不及了。
“当家可真是有情有义人士,若是我未必能做的这么好。”
“原就说大夫人姿色过人,可如今弄成这样当家还不离不弃,果真是羡煞旁人。”
“那可不。”
“……”
虎头帽也想点点头,回过头就见他殿下倏忽笑了一下,似乎并不这样以为。
“殿…哥哥,你笑什么?”虎头帽话说一半,忙改了口。
他自知这位殿下脾性不大好,常常怒火中烧时便无故开罪侍从,所幸火还从未烧到过他身上。若是按往常来看,那殿下这么一笑,便代表谁要完蛋了。
可他们不是在听感人肺腑的故事嘛,殿下为何又是这副神色。
李檐目光瞥扫过当家正忙碌的背影,敛了眸底笑意,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可知晓他那位大夫人原是做什么的?”
虎头帽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将方才听到的说了,“宫中的女官呀。”
但他看李檐扶额的样子,似乎并不是想听到这个回答,又默默接上,“是…是做什么的女官?”
“尚食局。”李檐说。
“尚食局?”虎头帽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悟出什么了?”李檐瞥了他一眼。
虎头帽“噢”了一声,往他殿下身边靠了靠,小声耳语道,“难怪啊哥哥…”
李檐侧开一点等他说下去。
“难怪她做饭这么好吃。”虎头帽肯定地说完,抬眼却见他殿下神色晦暗地侧眼看他。
“又…又怎么了?”
“要不还是让赵近把你接回去吧。”李檐说。
赵近是储君的影卫,平日皆隐在暗处听候指令。
李檐原想带着个孩子好行事,看样子是指望不上了。
虎头帽却忽然不闹腾了,他掰着手指头生闷气,李檐不擅长对付小屁孩,便捏了他的脸颊,恶狠狠地说,“说话。”
虎头帽继续一根一根掰着手指头,委屈巴巴又口齿不清,“哥哥我同你说过的,不准说丢下我这种话。”
李檐手上的劲霎时卸了大半,迟疑地看着爱哭鬼。
他确实答应过这样的话,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在他没有成为太子之前,被幽禁在北境王府的岁月。
有一日他实在闲得无聊,便翻墙出去寻乐。可乐子没寻着,偏偏捡了个满脸鼻涕糊的孩子,准确地说是被讹上的。
那小孩满身破旧衣裳,头上却罩着崭新的虎头帽,目光坚毅地赖上他,扯着他的袍袖不肯撒手。那时他想说,别看他一身华贵衣裳,洗了又穿好几年。
他自己都做困兽,如何能照顾好半大的孩子。
可是不知为何,他在和虎头帽的对峙间落了下风。他揽了孩子,翻入了自己的高墙。
虎头帽说,哥哥我每天变着法子逗你开心,绝不气你。
虽然他后来每天都被这孩子气得半死。
虎头帽又说,哥哥无论如何不要丢下我,说也不行。
李檐垂眸看着被揪皱的袍袖,心想这会后悔是否来得及。
事实证明这孩子确实闹腾,让他被幽禁那段时光过得没有那么漫长。
他脾性古怪,会对着人发无名火。他其实很暴戾,若是没有被禁足在深院,而是随父王上阵杀敌,他该会是毫不留情斩杀俘虏的将军。
可就因为和这个小孩的承诺,他从未对小孩撩过狠话。
后来他莫名其妙被接去皇宫册封储君,他想了想,还是把虎头帽捞上了马车。
虎头帽入了宫也须学礼仪,开始他叫自己公子,后来册封后被教着叫自己殿下。但私下无人的时候,他更多叫自己哥哥。
李檐虽然自己家中只有一个健全的亲哥,可早已习惯身边跟着一个虎头帽,天天屁颠屁颠叫他哥哥。
李檐现在就看着这个委屈巴巴的虎头帽,嗓音又轻又冷,气势却不如头先足,“谁让你胡乱说话。”
虎头帽便知这是他示弱了,难得正襟危坐起来,“那哥哥,然后呢?”
李檐才接着说下去,“你可知这尚食局女官曾负责过何人膳食?”
虎头帽乖巧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先太子。”李檐说。
三年前李檐进京城前,储君还是一个温文尔雅又体弱多病的,他颇有治世之才,于是皇帝巡边时便交由他监国。可惜身子骨实在太弱了,日夜操劳的处理政务让他不幸感染风寒,没等皇帝回来,便英年病逝了。
那尚食局女官便是那时候出宫的,出宫后又嫁做人妇隐于市。
当然这些都不足以让李檐注意到她,直到前阵子,御史弹劾户部尚书吞占灾粮,这事被压了下去。
后来那位御史又不折不饶上折子,弹劾了宁国侯三年前延误战机,致使国库因久战而亏损严重。可这事是由皇帝当年巡边亲自督战的,弹劾宁国侯不就是在戳皇帝脊梁骨。
于是这事又无疾而终,甚至御史因构陷重臣而下狱。
李檐便是在这其中的关节意识到事情不对劲,那御史弹劾的重臣皆是从前受过先太子处置的,若是先太子不曾这么早逝,他们也不会成就今天这样的势头。
李檐命人去撬开御史的嘴,可御史咬死是出于个人恩怨,不愿再提任何的事。
不久后,京城废弃的府宅便出事了,还把储君招鬼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李檐便是深居简出也听到了些风头。
这便是把他也卷进来了。
李檐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人在盯着这一举一动,可他抓不准方向,便亲自来确认。
“先太子,是病逝那位嘛?”虎头帽低声说。
“嗯。”
“那女官忏悔什么呀?又不是她害死的,她不是……不会就是她害死的吧?”虎头帽忽然聪明了一回,也意识到这里面似乎不对劲。
“尚未有证据。”李檐摇摇头,眸光复又落在周旋于流浪汉的当家身上。
天家对外是说先太子病逝,可落葬匆匆,似乎要掩盖什么似的。
他们在这里喝着人的热粥揣测人时,棚外忽然有人先是惊呼大叫,然后喊道,“赌徒老母又打人啦。”
原还一片欢声笑语的粥棚,顿时人群都作鸟兽散,复又聚到一个角落观战,手脚利落娴熟得让人心疼。只余李檐和虎头帽还在前头端端地吹着热粥。
倒也不是不想跑,只是他们没有经验,一时不知何从闪避。
角落里还有人称赞了句,“英雄啊。”
李檐:“……”
“砰——”
“他欠的债有本事就找他讨,为难一个手脚无力的老婆子算什么?!”
李檐朝声音那边看去,就见身着粗布麻衣的泼辣老姨插着腰骂架,面前是三个吓得不敢吱声抱作一团的伙计,脚边是掰碎的木板。
这说是手脚无力,谁信呢。
“让我们猜猜他们能坚持多久,我赌立刻。”
“我赌一刻。”
“哎,跑了。”
“谁敢惹赌徒老母啊,敢上门讨债已经是够有勇气了。”
“你说那赌徒,怎么就好意思推个七十老母出来挡,他不是扒上什么尚书儿子的腿嘛,还愁这些小钱啊。”
“赌徒之所以叫赌徒,便是戒不了赌,有多少都会赌掉。何况那什么尚书儿子自从废宅闹鬼后,就把他踹了,谁还敢做这档子买卖啊。”
人群叽叽喳喳地说得正欢,忽然面前被身量高的少年遮挡了视线,为首的人啧了一声,“哎,你这后生挡什么呢?”
“什么买卖?”李檐冷眼扫了一眼人群,语气算不上友善。
“什么买卖非得告诉你吗?你这后生实在是没有礼貌。”为首的还想看热闹,不耐烦要拨开李檐。
李檐见状挑起半边眉,心想掩藏着这身份真不方便行事。
这不,面前便有个不识相的竖眉怒视自己。已经有许久没有人敢这么顶撞自己了,毕竟和他作对的都没能落得好下场。
他硬是站成一堵墙,“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
若不是储君不得与百姓计较,他此时也不会好脾气同这人站桩。
那人偏偏不吃这一套,“再说一次又如何?能不能让开再说话?”
李檐差点气笑了,正欲再辩驳一番,忽然被扯了袖子。他正想甩袖发火,却是虎头帽轻声说了一句,“哥哥,我来。”
李檐哑然失笑,他们不听自己的,还会听一个小孩的吗。
一刻钟后,虎头帽从角落出来,一口气告诉李檐,“哥哥,他们说赌徒替户部尚书的儿子搜集流离失所的孩童,专供亵玩。户部尚书的儿子给了他好多钱,都被他赌掉了,他还推他老母出来挡债。”
“从前还得上还好,如今废宅闹鬼后,户部尚书的儿子便不敢玩了,就把赌徒踹了,现在人也找不见了。”
李檐在棚外抱着手,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良久才摸了摸鼻尖,清咳一声,“他们,他们告诉你的吗?”
“是呀。”
李檐又无所事事般踱了几步,这才回头跟虎头帽说,“那哥哥带你找同你般大的孩童玩,怎么样?”
虎头帽不敢应。
上次他这么说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元府。
这回——
虎头帽仰头看着面前塌了半边匾额的废弃府宅,他忽然觉得回东宫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就知道他殿下没安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