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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神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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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更深露重,荒野里倏忽漫起一片大雾,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马车挂了暖灯,疾驰着撞入大雾间。
四野皆是空茫茫状,马车不知行了多久,也不知道行了多远,反正李黍费力往前方抬眸时,车夫早已不见踪影。
只余干瘦的白马不知疲倦,拉着生死不明的人在荒野里奔腾。
又不知行至何时何地,马车后趴伏着的人撑在身下的指尖倏忽动了一下。
轻渺悠远的笛声飘飘荡荡,李黍在颠簸间渐渐找回双眸焦距,他缓缓吐出一口热气,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血液重回四肢百骸的酸麻。
他不断地咳起来。
他这算是…又活了一回吗。
可是背上仍是密密麻麻的箭矢,那股钻心的痛感并没有再出现。
他面朝板车趴着,缓缓眨了眨混沌的眼,直到看清了茫茫荒野早已换了一幅景象。
周遭不再是荒无人烟的旷野,漫山遍野里,血色的秋解花正无声摇曳生姿。
马车自大片血色的花海间穿梭,料峭寒风裹挟着腥甜的花香扑入鼻腔,李黍在气味中感到安心,脑中混乱不堪的前尘都被稍稍安抚。
借着高悬的冷月,他被满眼的秋解花晃了眼,以为那是临死前的幻觉。
可他既已死过一回了,这又会是什么呢。
在思索间,不知不觉马车已停了下来。李黍放眼一望,恍惚间看到对面断墙上站立着一个血红衣裳的身影。
如血般的红衣随风飘荡,在惨白的月辉下有种明目张胆的艳丽。
血衣与血红色花海,衬得气氛有些微妙。
李黍有些莫名其妙,只好撑坐起来,拱手行了一礼。
他听闻,人死后或许会遇见勾魂使者,他们带着长而尖的钩具,轻轻一划便能把孤魂野鬼勾走。至于如何来、何时来,传闻者也不能够传授经验。
所以传闻再如何详尽描述,都不若李黍亲眼所见般…震撼。
一袭血衣的女子立于危墙之上,乌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将李黍瞧着。直到一股山风将半边衣角掀了起来,她才伸出圆润的手,状似不经意地往下扯了扯。
“咳咳。”
李黍:“…”
这个勾魂使者看起来似乎并不那么靠谱。
既是亡魂,那么该是入地府的,却不知为何马车偏偏停在了这里。
李黍下了板车,才看清楚那人肩上窝了一团黑猫,那猫左右异瞳,显得矜贵高傲。
一猫一人就站在断墙上跟他对峙,可李黍现在没有心思,混沌的前尘郁结在胸口,他其实并不好受。
他又是拱手行了一礼,便转过身径自去寻所谓黄泉。
那人本是想摆些架子等李黍来问,发现李黍并不买账,见他渐渐走开这才急忙挽留道。
“等等。”
李黍回过头,那是一道沧桑的嗓音,好似历经了无数风尘,偏偏她生就圆润丰腴的模样,与那声音极为不符。
他停在原地,想看对方会说出什么话来。
大概是雪天墙滑,血衣女子背过手方要从断墙上一跃而下,却不慎脚下一滑。于是李黍便看着她如只硕大的朱雀前倾着身子,“嘭”的一声摔在了自己面前。
“……”
李黍觉得今日有些见鬼。
可明明那画面有些滑稽不堪,他却忽然在那一瞬间回想起,曾经也有这样一个白色的身影,于危墙之上纵身跃下,来到了李黍的院子里。
那是他们都以为不过是萍水一场相逢,却没料到最终他们都不得善终。
这时候他才恍惚地意识到,那些不久前才发生过的事,已经算是前尘。
是他跨越过去就会从此遗忘的过往。
那翩跹的身影扑面而来时,李黍怀疑胸口有些漏风。
他正想着要不要将人挖起来,想着自己满身如刺猬般还扎着箭矢,也不好弯腰,怕一不小心还给她来个二次伤害。
正思索着,方才站立在她肩头的黑猫便纵身一跃,精准降落在她的后脑勺,将刚想抬手求助的人又踩下去垫脚。
李黍:“…”
约莫过了一刻钟,血衣女子终于将浑身的雪泥拍拍干净,又安抚好肩头上的祖宗,这才笑得一脸褶子看着李黍,“你此行唤我来是有什么妄念呢?”
旁的人见状,大概会以为是什么神神叨叨的仙婆。
可李黍眸光落在漫山的花海间,闻声才慢慢转过头来,一脸不解地淡声回道,“我没唤你。”
好,整段垮掉。
神婆兜着手,倒也不恼,还是那副笑脸开了口,“无论是你或者旁的人,若是有舍不得放不下的妄念,便会唤我前来,我便会早早在此等候亡魂前来。只是与我做交易需付出些代价,若你此刻还想反悔也来得及。”
她以为这般言辞,李黍能略微心动一下,只见他凝眸思忖一瞬,拔腿就要走,“反悔该往哪走?”
他不想做这桩生意,她看起来实在是不靠谱,虽则自己已是亡魂,但还是比较传统,他还是想落得个死有全尸。
毕竟这副身躯,除了有些漏风,大致也还能看得过去。
神婆忙扑上来拖着他的袍角,霎时不管不顾赖起来,“大寒夜的,做桩生意不容易哟,这位公子行行好,可怜咱母子两个吧。”
李黍扯了扯袍角,发现并扯不动。
从前曾有个人跟李黍说过,神会以罪孽来断来世的运。他想,如今遇到这看起来靠不住的神婆,大概就是自己罪孽深重的下场。
神婆抬起一只眼往上瞧,又撒泼耍赖着喊道,“你若不心存妄念,我便不会在此等候近一时辰。若不是你所求,那便是你挚爱所求。总之无论是谁,我可不做便宜生意,来了便不能白白走了。”
她一口气没换下来,又接着絮絮叨叨,还朝上探了手,“我见你一颗赤诚之心鲜活可爱,倒是好养料,你把这颗心交给我,你大可提要求。”
李黍原本不想再听无赖讲话,可当听到挚爱一词的时候,蓦地顿住了。
他只是想到了李檐。
他在人世间活着的那段日子,原以为不会有什么眷恋,但他遇见了太子李檐,于是一切又都变得不一样。
在他过着无关痛痒的日复一日时,白鸟般身影的太子落入他的院子,他在那一霎那意识到,他讨厌的并不是京都,只是这个无人问津的燕王府而已。他坐在寻常的位置,临窗喝着寻常的茶水,在不断的重复间渐渐麻木。
所以当李檐贸然闯入时,他却觉得欢愉。
他以为那是自己的生,却不曾想那是自己在自私贪恋温暖。
一个质子如何能与储君往来呢。
他曾试图将李檐划入名为“挚爱”的领域,却在临死前意识到那是他最大的妄念。他妄图以鄙薄之身去爱高坐明堂的储君,于是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可他肉体凡胎,知道是妄念也不愿回头。
即便现在已经身死,可他却依然心存侥幸。
会不会舍弃些什么,就还能于某一世与那人再擦肩而过。
他忽然有些想明白为何会在此遇见神婆了,大概是他的妄念太执着,不小心被她听了去。
神婆半晌没见回应,又仰头去看李黍,可下一瞬,她却差点惊呼,她不曾想会有人狠绝到这一步。
李黍冷白如纸的指尖没入胸膛,轻而易举地将血淋淋的心脏掏了出来。他既已没有痛觉,便不知这本该是何等锥心刺骨的疼。可当那颗心剥离的那一瞬间,如负累般的过往前尘皆有种释然的感觉。
他将那颗心端放在掌心,朝神婆眼下送了送,“如此,便可提任何要求?”
神婆颤抖着接过,良久才冷静道,“你可知与我做交易的代价?”
李黍不解,还要如何才会有更大的代价,他已然身死,便可以毫无顾忌。换言之便是,他其实无所谓代价。
神婆说完也不等李黍回答,便接着深沉道,“你与他尘缘浅薄,若是错过这一世,便不知何世再会遇见。可如今你与我做了这场交易,便不存在错开,只需慢慢等着。”
“等到何时?”李黍说。
“等到他再有皇命之时。”
“为何?”
“因着这一世,他终究没有得偿所愿。”神婆望向高渺的山水之外,仿佛一眼便看见人间的因果轮回。在那望不到头的轮回之间,李檐的命格清晰明了。
李黍乌黑的眸子一颤,在听到“没有得偿所愿”时,竟还是琢磨出心痛的滋味。
为何没有得偿所愿呢,是这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了么。
他还困顿于茫茫血野里,也无从得知。
神婆说的代价很简单,却也很莫名其妙。
因为她要拿走李黍的记忆,可记忆若消失了,那又有何继续强留于人世的意义。
神婆说,这原就是违背天道的事,失去记忆的人才能如重生般归入人群,至于他遇见李檐那一世起,一切便都会慢慢回想起来。
可当所有往事都回想起来时,那大概就是需要离开的时候。
后面这句神婆没有说,李黍也能猜到。
那大概又会是一件悲伤的事。
在那之前,他只需寻一处安谧乡侯着便可。
李黍哪也没去,就歇脚在血色花海边上。
浓重的大雾终于慢慢散开,身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秋解花。
李黍一袭玄黑袍子穿梭其间,料峭寒风迎面吹来。
那些记忆里的挣扎哭喊都化作山间的风,吹一吹便落在身后。
许久许久之后,李黍才知晓这并不是什么黄泉,而是北境的沙场。漫山遍野的秋解花以兵士心尖血浇灌,所以生得惊心动魄的妖冶。
他于那日拎起剑,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将军,一眨眼便是好多年。
他自城墙的雉堞往下看去,漫天黄沙遮天蔽日般肆虐,他忘了一切,却还想替谁守着这座城。
在这漫长的毫无头绪的等待间,他回过几次京城,可每次都不知为何。
也许终有一日,他便会等来那个因果。
于是他等了整三百年。
在寒气弥漫的某一日,神婆穿过血色花海来到他面前,告诉他,该去人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