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冷静地砍老公[无限]》谢八月

51、蜃梦

　　水鬼女似有所察觉，立刻吐出一口气，化作烟雾飘荡在河流之上，包裹住了她们所有人。

　　从天空开始一切都溶解，狰狞的巨大独眼流下黄和黛黑的脓汁，苍白和绛色混合着，苔藓绿，清透的粉色和极艳丽的红并存，孔雀蓝，布鲁氏蓝，碧蓝，层层叠叠的蓝，之下藏着某种深沉的黝暗，翠绿的，赭石的颜色，一场色彩的山洪爆发，仿佛那条河流忽然变成了巨大的调色盘，再冲她们极具冲击力地席卷过来。

　　她恍惚中看到世界上所有的色彩。呼吸之中亦泛起胡椒般的辛辣和铁锈腥甜，她才想起要屏住呼吸。

　　但雾气已经顺着鼻腔浸入她的喉咙。

　　冰冰凉凉，像是黏液一样的东西瞬间滑入她的肠胃，遍布五脏六腑。

　　不光是世界，她好像也在片片溶解。

　　这片瑰丽斑斓而光怪陆离的雾海里，似乎蛰伏着一头庞然巨兽，一吞一吸间将她们也全数吸进去，溶解在胃液里，重新黏在一起，再囫囵个吐出来。

　　她们再睁眼已然来到了繁华的小城镇，路边全是5元腊肉夹馍、10元一筐黄橘子叫卖着的摊子，每个人脸上洋溢着热情、温暖的微笑，招呼着她们如同熟人。

　　有方言腔调的土话吆喝萦绕着：“磨剪子咧，磨菜刀”“香椿子，自家采滴，水灵灵滴两块钱一把啦”“走咯走咯，莫回头喽”……

　　百晓通为眼前的场景感到困惑，但是不妨碍嘴馋极了，忍不住接住了大婶塞给他“尝尝，甜着呢，不要你钱”的剥好皮、汁水饱满的半拉橘子。

　　“啪”
　　那一半橘子消散在他手里。

　　像一个气泡碎裂那样轻微。但是大婶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又像机器卡住了，伸出的空手被橘子汁液染得发黄，但仍竭力伸过来，就像复读机一样重复着“尝尝，甜着呢，不要你钱”。

　　他落荒而逃，那句“不要你钱”却始终萦绕耳边，一直到了好远。

　　这座城镇看起来很真实。

　　真实到卖菜婶子的指甲缝里有新鲜泥土，真实到大爷拉链没拉好，浑不在意地在衣服上蹭蹭手，还擤了鼻涕，衣服那一块被蹭得油黑发亮。
　　真实到他们吵吵嚷嚷地还着价，那买半块豆腐的还饶了一根小葱，这才心满意足地哼着走调的小曲，骑着自行车赶着回家。

　　只是，每当她们靠近，试图抓握起什么，那东西就会飞快地消散在她们面前，犹如沙尘，烟雾，半只橘子。

　　“蜃气半天浮海市。”
　　她们这是进入了蜃梦。

　　“潮吞浦溆浑如海，蜃吐烟云谩作城*”，传说是巨大的蜃吞云吐雾之间成了海市蜃楼，迷惑着世人如同梦境。

　　菖蒲忽有所感，看向在她们旁边嚼着泡泡糖的水鬼女，对方正吹出一个粉红色的泡泡。
　　这应该只是她的投影，她的本体原来是一只巨大的蜃。但她还没有来得及询问。

　　“哔啵”
　　泡泡破灭了。

　　一闭眼的功夫城镇破碎在她们眼前。

　　她们又来到了一个鸡犬相闻的安静小村庄，路口的阿黄冲她们吠叫两声，但很快熄火，自顾自趴着。

　　“你回来啦？招儿。”阿婆拍拍她的手。

　　菖蒲心下一惊，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走散了，现在只有她一人。

　　她现在只是个五六岁大小女孩的模样。

　　但她并不太惊慌，这应该是另一个蜃梦，只要找到水鬼女的投影，就能出去。

　　虽然还没经历过这种梦中梦，但外层梦境正因为梦主小芯而不稳定，水鬼女一定是为了防止梦境整个塌陷，这才将她们全数包裹送进内层梦里。

　　这自然是小芯的梦的投射。

　　她记得小芯的话，城镇的梦应该是她的愿望，是美丽无害的，但可惜没能维持多久，不够她们找到她。

　　或者说，她已经不再沉溺于美丽幻梦里，而在如今这层现实提炼而成的村庄梦境里。

　　她需要在这里找到小芯。

　　不知道自己扮演什么角色，她试探地问：“是啊，招儿回来啦。我有个叫小芯的玩伴，阿婆看见她了不？”

　　“你说啥？人老了耳朵不中用咯，你说新的？今天是要赶新的墟市喔，你也快去玩吧。”
　　阿婆摆摆手，匆匆离开了。

　　她抬头四望，发现村庄转眼张灯结彩，一队送嫁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行过来，正吹着唢呐调子《送嫁》。

　　她跟了上去，发现送嫁队伍的目的地是河边。

　　该死，他们果然要把红色轿子连同里面的新娘整个扔进河里。来不及阻止，她一伸手，发现自己已经变成十四五岁的豆蔻少女模样。

　　而面前的河水安静流淌，一点儿都不像吞下了整个轿子和女人的样子。

　　她正要往上前去看看，一只手拎起了她的耳朵：“招儿，你要贪玩跟着领居家的哥哥去学堂，姆妈不怪你。

　　但是改名字，姆妈可不能依你，你阿爸回来会生气的。”

　　她的嘴里发出不属于她的声音：“阿爸早都死在外面了。我不想叫招儿，招谁的儿子？”

　　一个巴掌顿时落了下来。

　　她的脸颊泛红，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姆妈叹息一声，便又哄她：“莫说那些怪话。莫哭了，看，姆妈给你做了件新的红裙子，看好不好看？”

　　“你就快长成大姑娘了，可不能那么不懂事了。咳咳咳。”姆妈咳嗽起来。

　　远处，再次响起吹吹打打的唢呐锣鼓。

　　这次，却忽地过来一列白事队伍，相比较而言很冷清，纸钱飘飘荡荡地洒在路边，也有些浮在河面上，打着旋儿，迟迟不肯落下去。

　　像是姆妈不放心的眼神，迟迟不肯落下的手。

　　她朝自己身上一看，果然披着蓑麻的苍白丧服。她是苦主，葬的自然是姆妈。

　　可惜家里没了男丁，他们甚至不让她抬棺，也不让姆妈葬在祖坟里，只在河边野地潦草地挖了坑。

　　姆妈哟，到死也没见到阿爸回来。

　　平日里不见往来的亲戚婶子敷衍地安慰几句，忽然热络地问道：“该说亲了吧？村长家的二娃挺好，老实得很，相不相中？”

　　她不想嫁给村长的二儿子，那是个傻子，成天只会咧嘴笑，偷偷掀姑娘裙子。

　　她喜欢的是邻居哥哥，但是邻居哥哥去了城镇里，再也没回来。她也想去城镇里头，念书，考大学。

　　她在河边看着邻居哥哥留下的书，想为自己取个名字。

　　村长却带人团团围住了她：“今年雨水少，该是要祭河神嘞。你不愿意嫁我家二娃，那就去嫁给河神咯。”

　　“那是迷信！我不嫁！”

　　“都是大人做主的，你懂什么。”只在出殡时候来过的亲戚婶子抓住她，扇了她两巴掌，像抓小鸡仔一样拎起她。
　　又跟村长赔笑：“嫁，她当然嫁。”

　　她把自己套在姆妈留下来的红裙子里，闷闷地哭了两声。为自己没来得及用上的新名字，为自己无法抵抗的意志和命运。

　　之后，轿子颠簸，河水冰凉。

　　她缓慢地窒息，也许也挣扎过，可是腰间足上系着石头，河畔站着村长的人，拿着竿子守着，不让她上来。

　　如月河水里混进她的泪水，让死亡变得更浑浊，悲伤则更咸。

　　菖蒲体会着那种咸极了的苦涩，已经全然明白过来，她不是在扮演谁，而是体验了小芯极短暂的一生。

　　或许她们所有人都是如此。

　　水鬼女吞了小芯，也吞了她的回忆、伤痛和梦，这个梦境由此而来。

　　菖蒲呛咳着，红着眼醒来，水鬼女身负两扇巨大的蚌壳，此刻将蚌壳撑开，柔嫩的软肉被这份窒息和苦楚磨得泛红而颤抖，吐出一颗颗乌黑无光的畸形珠子：“瞧瞧，你到底让我吃进去了些什么。”

　　河流席卷，包裹着她骨殖的是尘世粗粝的爱恨和磨难。
　　那很难结出珍珠，只会结成疤痕。

　　但是这些污糟糟的痛苦被水鬼女全数吃下以后，外层的梦境虽然重新稳固，但小芯她们全都没有醒来。

　　甚至包括仙仙。

　　菖蒲讶异地看着依旧沉溺于幻梦之中、甚至泛起微笑的仙仙，忽然想起醒来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河底，那一堆骨殖旁摇曳着洁白的花蕊。

　　或者，那并非花蕊。

　　她是姆妈，是小芯，是阿婆，是多年前被送嫁的一个个无名女孩。是她们骨殖之上长出的……眼泪和愿望。

　　她为自己的猜测迟疑地看向水鬼女，对方已恢复了人形，拨拉着手里乌黑的珠子，有点百无聊赖地点拨她：
　　“心之精爽，是谓魂魄。人有三魂，曰胎光、爽灵、幽精，也称天魂、地魂、人魂。”

　　她伸出食指指向小芯：“天魂胎光，业魂。”又伸出中指指向小皮：“地魂爽灵，守尸魂。”

　　最后，她将两指并合，移向仙仙：“人魂幽精，命魂。”

　　仙仙才是第三魂，命魂。

　　人死后命魂本该消失，但那里已凝聚了太多的愿力、幽精，甚至长出了一丛丛洁白花蕊一样的魂菇。
　　或许曾经的河神真的回应了她的——也不只是她的，是她们的——愿望。

　　菖蒲点点头，水鬼女便拍醒了仙仙，她如大梦初醒般地醒来：“那个镇子里好热闹，怎么一转眼你们就不见了？”

　　她一直沉溺在美丽幻梦里。

　　不肯面对现实，不肯醒来的也是她，或者说，她真的忘了。

　　“仙仙，她们召唤你，不，你召唤自己时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菖蒲喉咙里还残留着刚才的呛水窒息感觉，一字一句像吞着刀片，说得极为艰难。

　　但仙仙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固然是一只笔仙，可是笔仙从何而来？她恰好是小芯骨殖上长出的那一朵蘑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