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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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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里雾气蒸腾,架子上搁着的药瓶子东倒西歪。
药吃下去两三个小时才发作,那上门来的犹太人怕惹是生非,开药时一直低声咕噜,叫出了事可千万别把他供出来。
瞧见水面上浮着一丝鲜红,潮乎乎血丝丝的,白玉珠胳膊后背上爆出一颗颗细小的鸡皮疙瘩。
她唰地打开花洒,两腿间的血跟着热水汩汩往下流,像流不完一样,直把墨绿的地砖都染成暗红。
不到三个月,还没成型,只是一滩血水,再大些就打不下来了。
顾秋章一直以来都想要个儿子,他是刀尖上舔血的人,朝不保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栽跟头,再也爬不起来。
他大概也有感于时局混乱,光靠他一代人恐怕难以完成事业,总想着趁自己还年轻的时候,最多十五年,赶紧把儿子培养起来。
不然他要是闭眼了,丢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白玉珠一个人,不说这世道她怎么活,光是顾家二房三房的人都能把她生吞活剥了。
“珠珠,给我生个儿子。”
白玉珠只当他是一时头脑发昏,用涂得鲜红的尖尖指甲一点一点把他推远,“上赶着给你生儿子的女人还少?至于到我面前来?”
撩一把湿漉漉的头发,白玉珠看着水汽氤氲的镜子,忽然想起顾秋章睡意朦胧时说的话,小腹又是一阵抽痛。
她当然不可能生孩子的,异国他乡,她光是想要活下去就得拼尽全身力气,连牙都咬酸了,怎么养得起一个孩子。
有什么用呢?都怪你死得这么早,短命鬼!
白玉珠把花洒扔在地上,溅起一片冷冷水花,赤脚走出这潮湿的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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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一声,一盆水泼到她身上来,白玉珠受惊一下子睁开眼睛。
她血流得太多,从傍晚就开始发烧,又不敢上医院,只能裹紧仅有的一床毯子强迫自己入眠。
她第一反应是这间年久失修的公寓漏水了,或者是那白人房东讨要房租不成,恼羞成怒给她泼了一身水。
“什么点儿了,还在这睡觉,真当自己还是大小姐不成?就算你是大小姐,今天也得给我去陪客!”
尖细声音传来,仿佛一把钝刀刮着生锈的喉咙,看清端着黄铜盆站在她身前的女人,白玉珠吓得睁大双眼,简直一瞬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起来去梳妆打扮!”玉观音单手叉腰,作势又来上来扯她的头发。
这妮子到她这夜巴黎来了好几天,还做着从前千金大小姐的美梦,端着架子等别人来恭维她。也不看看白家都倒了多少年,连大清都没了,她这提督千金的身份还有什么用。
白玉珠脑中乱哄哄的。玉观音这鸨母,数年前做皮肉生意向外国人献媚讨好,不知捞了多少金山银山,后来终于被看不惯汉奸走狗的侠客一枪毙命。
按理说玉观音早该就去了黄泉,怎的又到她面前来了?
坐在化妆镜前,白玉珠一颗心砰砰跳,闭上眼复又睁开,终于确定了一件事,她回到了三年前。
她眼下那一粒小痣还在,曾经她嫌这颗痣添了苦相,瞧见广告上点痣的药水吹得神乎其神,便买来一试。谁想到吃尽了苦头,痣却只掉了一半,气得她发一大通脾气,还是顾秋章趁她睡着时悄悄给她抠掉了。
然而此时照镜子,那颗青色的小痣还好端端呆在她眼下。
“快点儿,客人们等着呢!”一个女孩子头发烫得蓬蓬松松,手上夹一支细细长长的香烟,从门外探出头来催促她。
白玉珠记得很清楚,这时候她刚接到二叔的电报,道老爷子去世治丧,要她务必从国外归来。
白家老爷子最是宠爱白玉珠,不然以老爷子古板的性子,也不会在这年生送自家孙女出国留学。
白玉珠自小没了父亲,在爷爷膝下长大,前些年虽然负气出走留洋,但有再大的脾气也早散了,匆匆收拾行李从美国赶回来。
刚从邮轮下来,刚去白家老宅灵堂祭拜过老爷子,她就被二叔弄到了夜巴黎来。
原来这几年白家二爷狂嫖滥赌,败光家业,早欠下一屁.股债。气死老爷子后,他又把算盘打在侄女儿身上。以两千大洋的高价,把侄女买进这地方,他拿着钱转头就进了烟馆抽大烟。
思绪还没整理好,一帮五大三粗的打手就涌进化妆间里,抱臂看着她。那意思很清楚,要是白玉珠今天不肯去陪客,他们就“帮”她过去。
在这些地方混饭吃的人,可不要指望他们会怜香惜玉,白玉珠被盯得背后发毛,只得起身跟着出去。
大厅传来西洋乐队的奏乐声,偶尔混杂着一两声女人尖细的欢笑,跳舞池热烘烘的人气直往楼上送。走廊铺着厚重的暗红团凤纹地毯,高跟鞋踩在上面闷笃笃的没半点声响,白玉珠两手抱着光溜溜的胳膊,一颗心跟着节拍砰砰跳动。
上辈子她也被弄进了夜巴黎,可她还没出房间,顾秋章就派人来把她接走了,根本没接客这回事。怎么这辈子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两个打手在一间欧式装潢的包间前停下,朝黄铜门把手一扬下巴。刀架在脖子上,白玉珠又无赤手空拳对付两个大男人的本领,只好一按那黄铜把手,硬着头皮进屋去。
房间内开着暖气热烘烘的,烟雾缭绕,几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男人围坐在桌边打麻将,几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孩子手里夹着烟,靠坐在他们怀里,涂了大红指甲的手偶尔拎出一张牌来丢出去,笑闹声连唱片机的声音都给盖过去。
白玉珠被推搡着进屋,所有人都抬头朝她看。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咧嘴吐出一口雪茄烟雾,露出嘴里镶的两颗金牙,“白小姐好大的架子,三请五请也不肯过来,只要白小姐过来一趟,你白家欠我的三十万就一笔勾销,怎么就不懂这道理呢?”
白玉珠背上爆出一粒粒鸡皮疙瘩,这人她认识,从前爷爷带着她出门做客,她要管他叫叔叔的,那时候这人俨然一幅长辈的慈爱模样,白家一朝失势,就迫不及待要上来踩一脚。越是熟人,才越觉得恶心。
见她久久没有动静,只拿那双宝石般滟光粼粼的眼睛斜睨着他们,仿佛居高临下,蒋三心底蹿起一阵恼羞成怒的火气来。不过仗着白家祖上出过一两个道台而已,这小贱人就这么拿腔作势的,如今白家早就倒了,敢在人前叫他丢脸,他就非要把这白小姐的体面都扒下来!
蒋三推开坐在腿上的女人,慢慢踱步向她走来,那幅涎着脸的模样叫白玉珠一看就直倒胃口。
“你别过来!”白玉珠怒道。上辈子就算白家倒了,但有顾秋章给她撑腰,哪有人敢这样在她面前猖狂?
蒋三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一样笑起来,“白小姐,你该谢谢你有个好叔叔啊,才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不让你受苦。你是不知道外面那些人弄女人的手段,看在老爷子刚走的份上,把我伺候好了,说不定赏白小姐个六姨太当当?”
白玉珠吓得后退一步,不料高跟鞋绊在地毯上,她一个趔趄只能勉强扶住房门的黄铜把手险险站住。
她在心底咬牙暗恨,这辈子到底出了哪点差错,顾秋章的人怎么还不来接她?!
房内人皆应她狼狈大笑起来,蒋三笑得尤为猖狂,两手叉腰腆着个大肚子,“白小姐,千万别想着跑出去,夜巴黎的手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这么漂亮一个小美人,要是被打断了腿和胳膊,多可惜啊。”
他说着,伸出一只被烟草熏得焦黄的手来,想要往白玉珠胳膊上摸一把。玉观音给她穿的是一件短袖子旗袍,两条玉石冻子一样白嫩胳膊都露在外,看得人眼红心热,恨不得捉过来好好亲两口。
见他伸手过来,白玉珠哪里能忍,一巴掌拍在手背上将他拍远,“啪”的一声在房间里好不刺耳。
蒋三不怒反笑,不再慢悠悠吊着她,双手在西装上擦擦汗就上前来要捉她。白玉珠吓得尖叫一声,夺门而逃,但她脚上穿的高跟鞋是从夜巴黎姑娘们衣裳堆里捡出来的,大了一个码,她在走廊上没跑出两步就扭了脚。
这个时候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高跟鞋,不要命似的往前跑,蒋三在背后吐一口唾沫,朝站在门口那两个打手骂道:“他妈的,愣着干什么,还不上去追!”
这一层全是些达官贵人,关起门来随便你怎么弄,但让人跑出去,要是撞到什么得罪不起的人物,连他都要跟着倒霉!
白玉珠本就崴了脚,又不熟悉这夜巴黎三楼格局,不过跑出几步路就被追上。正心急如焚把顾秋章在心底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时,正巧一间包厢的门打开,她瞧见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男人,心中一紧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说不出是何滋味,顾不得周围人惊诧意外的目光,一下子就扎进他怀里,同时大叫一声:
“顾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