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陆》冰箱里的夏虫

2、天子南巡

　　“江远野心真够大，连我也敢收买。”陆府中，刚刚回来的陆周行冷笑着对赵和说。
　　听完前因后果，赵和低声笑道：“真是委屈他了。这收买人心的招数，今上恐怕都比不上。不过话说回来，关于户部尚书的事情，他说的倒是对的。”
　　陆周行是武将，但他对于这些事情也并不是一窍不通。从江远刚告诉他开始，他便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听赵和这么一说，自己的琢磨就更加笃定了。
　　“这就难办了。温明你说说，这事又该咋弄啊？”陆周行头疼起来，“不动他又不行，这件事必须得拿他开刀，但是现在可好……这都是什么事啊这都？”
　　这政事弯弯绕绕，官员之间勾心斗角，折腾得陆将军心倦神疲。
　　还不如让他上战场杀个痛快。
　　回想起刚才与江远客气又疏离的谈话，陆周行眼底不由得染上了一层怒意。江远始终面带微笑，明知他陆周行再清楚他的性子不过。他明明白白看得出江远眼中不加掩饰的疏远。尽管他们已断交多年，这道刻意营造的疏离感还是令他心脏一阵绞痛。
　　“行之，刚才礼部侍郎求见，说……”
　　“不见。”他打断赵和，“谁都不见，随便你编什么借口。”
　　也许是在江府中那杯桂花水的缘故，陆周行今夜又梦到了十年前的事情。
　　“喂，你这样多没意思！”黑衣少年坐在一株高大的桂花树上，冲树下一身破旧布袍的少年喊道。那少年正捧着一碗水，闻声不解地向他看去。
　　黑衣少年正是小时的陆周行。他猛一摇树枝，细细香香的桂花便如雨般飘下，落了树下少年一身，也洒进那碗水中。
　　“这可是折桂之水，不悔，喝了下去，保管你当状元。”陆周行得意洋洋地，不顾江远的狼狈模样，继续用力摇着枝丫。
　　江远虽是露出一副嫌弃的神情，却并没有躲开，任由纷纷扬扬的桂花雨落了满头满脸。
　　江府那杯桂花水，正是少年时的自己胡闹着玩的。本来以为早已忘却的陈年旧事，一不留神便被同当年一样的东西唤起。
　　户部的事情，还没等陆周行想清楚，就被江远解决了。一生惯于圆滑处事的江学士出人意料地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僵持数天，皇帝只好妥协，却也顺势又打压了他一番，不动声色地收回了一些政权。
　　陆周行却不动半点声色，他明白他作出这样一副为国为民的姿态是为了什么。自己手中这兵权，还不至于如此廉价。只是每当想到从十年前开始的那段往事，不由自主地，他心中的判断都会微弱地动摇一下。
　　那日二人客气而疏离的谈话他回想了一遍又一遍。
　　“行之，你信不过我？”
　　这句话……似乎……
　　陆周行心中犹豫着。他觉得这句话是出自江远真心。
　　“行之，你信不过我吗？”两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在一家破旧的饭店里，边等着上菜，那衣裳破旧的少年边问道。
　　“信你信你，真是的。”陆周行语气敷衍，“我等你考取功名，你令政事清明，我保天下安定。哎呀，你看这炒蘑菇看着就香。”
　　那时，他虽看上去是敷衍了事，却是真心实意地埋下了这个愿望。
　　坚定如陆周行，如今也不觉恍惚。究竟是谁变了呢？是权倾朝野的江远，还是全力阻止江远揽权，却实际掌握了大部分兵权的自己？
　　回过神来，他苦笑，心道，赵和说得没错，江远笼络人心实在有一手，连自己都要以为他真的是为了天下才想拉拢自己。陆周行如此想着，竭力忽视着心中最深处的声音——哪里是江远笼络人心，明明是你自己希望他所言皆为事实。
　　自那日谈话后，两人又恢复了之前不冷不热的关系。
　　陆周行看着赵和自己与自己下着棋，不满道：“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说着想收买我，连细作都不肯撤了。”
　　赵和无奈，问道：“行之，北疆的事情，接下来你打算如何？陛下还是不肯放手？”
　　“那是自然。”陆周行随手拆开案上的一封书信，“陛下这皇位坐着也真累，又要防着我，又要防着江远。你说说，他该是骂我多一点，还是骂江远多一点？”
　　赵和没理他，看着他读信。这封信是陆周行不久前派去江南的影卫刚刚送来的，从封签样式上来看，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情报。
　　“这么多年，前皇太孙的消息终于摸到了一点。”果然，陆周行读完信，眸色沉了下来。
　　“难道传言是真的？他还活着？”赵和惊道。
　　“他现在是死是活我还不清楚，只是十四年前他的确逃走了。”陆周行捏着信纸，讽刺地笑道，“陛下日日夜夜寝食难安的心结如今真的落实了，我真想看到他知道这件事后的表情。”
　　赵和微微皱眉，抬起头审视着他的表情，欲言又止。
　　“怎么？他当年弑兄欺父，罪大恶极，你还要我帮他安心坐稳这皇位不成？”陆周行站起身，将信纸丢进炉火中，静静看着一缕黑烟蜿蜒而上。
　　赵和终于开口：“行之，不可……”
　　“我知道。”陆周行打断道。炉火映着他清瘦的脸庞，照进深不可测的双眸。
　　“你放心，我至多让他过不舒服而已。我自有分寸。”

　　御书房内。
　　香烟袅袅，在华贵的装潢前笼上若隐若现的轻雾。一名身着紧身黑衣的男子跪在桌案前，心惊胆战地承受着皇帝的怒火。
　　“这条消息从哪里来的？还有谁知道？”当今皇帝姜白华用砚台狠狠砸着御案，“一群废物！立即封锁消息，给朕彻查这件事！”
　　“是。”男子低头答道。
　　“若是那人还活着，遇见当即处死！宁可错杀，也不许放过！”
　　“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陛下，不是见即处死吗？”
　　“你！放肆！”姜白华大怒，将手中砚台用力丢过去，“砰”地打在那人额角，一条血迹立刻蜿蜒而下。
　　他定了定神，终于恢复了理智。
　　“我要活的。”他坐了下来，又补充道，“如果他活到了现在的话。”
　　“是，那么属下若是寻到了……寻到了那人，就将他押送回京吗？”
　　路途太远，恐生事端。
　　姜白华沉思良久，开口道：“朕下个月会亲去江南南巡。”
　　那人立即明白了：“是，陛下。”
　　姜白华疲惫地摆摆手：“退下吧。”
　　御书房恢复了静谧。姜白华负手走到窗前，望着幢幢金銮大殿。
　　大陈的天子，此刻眼中竟满是恐惧。
　　一月后，大陈皇帝御驾亲临江南，视察民情。以内阁首辅江远为首，百官扈从，镇国大将军陆周行陪侍圣驾，亲为护卫。
　　好大的排场。陆周行一面安排着人马，一面暗暗冷笑。皇帝陛下未免太沉不住气。
　　“陆将军。”副将王忠驾马来到他面前，下马行礼。
　　陆周行拽着缰绳，随意地摆了摆手。
　　“江远那里安排得如何？”他向四周环顾一番，低声问道。
　　“回将军，已经差人盯着了。”王忠说道，“将军是担心江远对皇上……？”
　　陆周行轻笑：“这倒不至于，但还是看紧点好。恐怕他会利用这次机会做什么手脚。”
　　“是，属下一定加强监视。”王忠道。
　　前皇太孙的事情，很多眼线多的官员都略有耳闻。当年东宫的一场火灾后，宫中唯独寻不到皇太孙姜皖的尸首。这些年他一直暗中追查着这件事，直到近日才打听到，十四年前曾有人见过一个满身伤痕的十岁左右模样的少年。
　　这条线索很是隐晦，但陆周行坚持追查了下去，竟然找到了当年见过那少年的证人。经过他们的描述，他确定了那人正是死里逃生的姜皖。
　　而陆周行之所以这样坚定，是因为当年姜皖逃走时，不明真相的自己曾经救过他一命。只是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他救的那人竟是险些被今上害死的前皇太孙。
　　姜皖的事，很多各怀用心的人都在追查，江远必定也是其中之一。他不敢小看江远，他未必就比自己知道的少。这次江南巡游，到底称了谁的意，实在难说。
　　想到这里，陆周行心中产生了不安。
　　“江远的车驾在哪？”他问王忠。
　　顺着王忠指出的方向，他驾马来到江远车前，掀开车帘就直接坐了进去。
　　江远独自坐在车中，听见异动转身看去，登时一愣。
　　“陆将军，您这……？”
　　陆周行舒舒服服地坐好，道：“不悔，不想叙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