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玉台》杼言

6、第6章

　　赵连樨不知用了何法子，让她娘改主意娶商苔做正妻。

　　这事商家长辈知晓并无过多反应，大有女儿送于赵家都行，完全没有闲心管这事。

　　倒是商府嫡出的两位小姐，成日里转悠在商苔跟前，不是阴阳怪气便尖酸刻薄，但商苔早就习惯，也不多予理会。

　　商家最近生意上出了不少岔子，商老爷带着大少爷商叶成日在外奔波忙碌，老管家巡彦却趁此转进了商苔的小院。

　　“不知巡叔找我何事？”

　　“三小姐。”巡彦上了年纪，鬓边霜白，精神倒还矍铄，腰板儿撑得笔直，“再过一月余便是您的大婚之日，嬷嬷走了底下的丫头婢子年岁尚轻，难免有些考虑不周的地方，老夫人嘱咐，小姐的婚事交由老奴来操办，现下特此来请示您，可有何想法。”

　　商苔微愣，并未自己未将此事放心上，只是觉得太过着急了些，她已经十八岁了，家中长辈从未过问和操心过她的事，如今老夫人却似上了心。

　　她亲自给巡叔斟茶奉上，“巡叔看着办就好，交于您，我全全放心，只是劳烦您辛苦。”

　　巡彦一脸慈笑摆手，“小姐折煞老奴了。”

　　商苔暗自摇头，哪里扯得上折煞，若真论起来，老管家的身份地位远远在她之上，完全算得上商府的半个主子。

　　之前他与嬷嬷交好，嬷嬷走后，商苔也得过他几分照佛，但毕竟不是院内之人，许多事他自然也不可过多插手。

　　他与商府荣辱与共，但自己不同。

　　商苔送走巡彦，藏于袖中的手已捏紧至殷红，直到外边跑进一个莽撞的小丫鬟，她才舒了口气，整个身子瞬间松懈下来。

　　她本没甚可紧张的。

　　“作甚这般毛毛躁躁？”

　　她的贴身婢女纹枝行礼问安，立于原地喘了几大口粗气，才忿忿不平地开口，“这个这个……”她在空中不停比划，手指气得发抖，愤怒得涨红了面颊，转而又委屈得红了眼眶。

　　商苔本想说教她，终是不忍心。

　　纹枝拂袖抹去眼角飙出的泪，哽着嗓子，“大夫人太过分了，赵家大大小小几十箱聘礼，全部都被她占为己有，完全不跟小姐商量，就像是她的一样，还扬言说是帮小姐看管着……”

　　商苔还以为多大的事，她抬手捏了捏纹枝的脸，有人替自己打抱不平的感觉真好，“无妨，商府现正是急需用钱之时，就算大夫人现下就将那些聘礼全拿去当了，也无碍。”

　　纹枝抬起湿漉漉的眼睛，迷茫地看着商苔，大抵在想商府为何急用钱？

　　……

　　朗荷村，槿莅趴在屋内的桌案上写写画画，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

　　一旁的秦良看着她叹口气趴下又直身叹气趴下，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你笑什么？”槿莅面露烦躁地质问他。

　　秦良没想对方如此专著还能分神注意自己。

　　“看你写的字别具一格，有名家风范。”多数女子皆书簪花小楷，秀气端方，她写的字却如同蚯蚓爬过，字字能看清却字字无形。

　　槿莅从未有此感，她举高草纸细看，“是哦，你不说我都从未注意过。”

　　她笑得得意，令秦良汗颜。

　　槿莅想着秦良的话，又不忍叹声趴下，脑袋里忽然灵光一现，这次堪堪抓住了些甚么。

　　“你说在何情况下一个人写的字会风格迥异，与之前截然不同？”

　　槿莅恍然间异常欣喜，误让人以为她顿悟了。

　　秦良沉吟片刻，斟酌着开口，“他有意仿旁人字迹？”

　　槿莅暗自想了一下，摇头连说不对不对。

　　“那就是这人并不是他？”

　　“也不对。”

　　槿莅提笔在草纸上划下一个大大的叉，当真是想不起来难受，想起来了更难受。

　　“字并非一人所书。”排除上述可能，只能是这样。

　　槿莅闻言手上的动作骤然顿住，脑中思绪回转——自己当日看到的“离开商府”四字并非商苔所写，也不是她想离开商府便研磨抒愿，而是有人让她离开。

　　若真是她自己所书，大可不必焚烧。

　　但槿莅依旧想不通，商苔向来深居简出，也不喜结交好友上街游乐，故此认识的人少之又少，又会是谁让她离开商府。

　　槿莅暂且想不通，便放弃了此等折磨自我的难题，叹声又倒趴于桌案之上，昏昏欲睡。

　　自打暑末的第一场雨落下后，老天便久久未赏晴。

　　若不逢细雨，阴云便如浅墨色的幕直铺开来，氤氲散不开，西风凌清抚着草木，顺道染黄了满树叶尖，群鸦啼，梧叶落……一切，皆为秋的到来做足了准备。

　　天地骤然换上新凉，秦良畏寒都尚且不足为惧，却有人抵不住这满地凉意。

　　当夜无月，屋外风吹树叶簌簌声中夹杂着急促而突兀地敲门声。

　　槿莅尚未入睡，闻然掌灯穿衣起身，开门后满脸惊诧。

　　“舅舅？”她惊呼。

　　滕玉邦双眼赤红，开口托槿莅去他家帮忙照看一下滕孟吉，自己要赶夜去镇上，舅母旧疾复发，人还躺在榻上就疾咳不止，舅舅忙中生火煎药，喂她喝下非但不见好转反而咳得更甚，硬是从心肺中呕出一口血来才善罢甘休。

　　舅舅向来温和，却因此事变得异常暴躁，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这是槿莅从未见过的，即便幼时他同娘亲起争执时也未曾如此。

　　她尚且不知，这一切皆由滕玉邦心底徒然而生的无力感和失重感所造就。

　　槿莅匆忙中摸了一件外衫穿上，尚且来不及招呼秦良，便跟着舅舅去了他家。

　　朗荷村是有一大夫的，本无需舍近求远，但二人心底都知晓，舅母的病老大夫无法医治。

　　孟吉揪着娘亲的衣袖俯身矮榻前，身体轻颤，眼眶红润蓄满清泉，却还坚强没滚出一颗泪珠子。

　　王簌稀薄的意识早早消弭殆尽，再加乡道坎坷崎岖，经不起过分颠簸，槿莅和舅舅商量着自己一同去，多一人照料。

　　但又不放心孟吉独自在家，不得不捎带上他。

　　滕玉邦抱着王簌坐在驴车上，槿莅在前赶车，四人往镇上奔去，出村时一阵动静惹得犬吠声四起，邻里嘟嚷，最后的一切，又都被甩在了远去的驴蹄声中。

　　夜半，风渐渐大了，吹得檐角的竹灯飘摇作响，急躁的拍门声惊醒了‘望康泽’内熟睡的大夫曾郇，他推门见熟人，再加之此情形，眉间的醒觉闷气瞬息散尽，连忙错身让人进屋。

　　三人皆知医者病人不允打扰，却谁也不愿意离开，以不同姿势同种神态表情定目企盼，深深提着一口气。

　　早时的鉴川镇一如既往地繁闹，林立店肆前行人不息，四衢九陌车水马龙，喧闹声此起彼伏，但医馆毕竟不是茶间店肆，没人喜爱争相进之，故比起外头的热闹，倒显得里头清静异常。

　　滕玉邦和槿莅在病榻前守了王簌一夜，孟吉年小，心事满腹依旧抵挡不住困倦，被曾郇的独子曾舫领去休憩。

　　王簌面色平静，容颜苍白，阖目尚不见转醒。

　　今日无暖日，但有天光破云而出，洒了满地的惨白亮色，照常刺人眼目。

　　槿莅垂手靠在窗边，看着舅舅将轻握着抵于额间的手藏进被褥，掖好被角，站起身来转首问自己，“我出去买些早食，想吃甚么？”

　　槿莅未答反道：“我去，舅舅陪着舅母便可。”

　　滕玉邦摇头依然要自己去，槿莅自是不好为此坚持。

　　他出门去不知跑了多远路，买回早食王簌已经醒了。

　　她抬眸便瞧见榻前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觉怵然，面带愧色开口明显有几分心虚，再加之本就虚弱，三人险些听不清她说什么。

　　王簌语气坚定道：“我以后定然好好照顾自己，绝对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她满身旧疾，身体本就不大好，却总是趁舅舅外出干活时忙东忙西，等舅舅回来又假装跟个没事人一样闲坐。

　　曾被舅舅察觉，万般嘱咐过数次，但她还是改不掉。

　　槿莅也无奈劝舅母，“舅舅不允是为您好，何故总如此。”

　　她以为舅母是单纯闲不住，可她却摇头说：“有些习惯早已刻进骨子，一辈子都改不了。”

　　只是对舅舅如此罢了，她见不得自己深爱着的恣意少年郎为了她和这个家，变得面目全非。

　　虽然很多东西早已物是人非。

　　时过经年犹记豆蔻梢头，有人捧着宠着就不晓世俗疾恶，最后被人骗得人财两空流落他乡，在惨遭欺凌时得滕玉娘救下，她当时天涯漂泊孤身无依，便死皮赖脸跟在了滕玉娘身后，还豪言壮志说江湖儿女四海为家，誓要同姐姐一起闯荡江湖。

　　那年蠡州的雪下得特别大，整个世间白得晃眼，地上、屋檐上、树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踩上去软绵绵的，还会发出“嘎吱”地响，仿佛在预示着新岁将至。

　　王簌身着花花绿绿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被滕玉娘丢在一个少年郎跟前。

　　少年站在白雪欺梅的老树下，披着湛蓝色经锦胡裘大氅，身姿俊逸，眉目张扬，与她仿若两个世界的人。

　　正当她窘迫难堪时，少年已悄然行至跟前，为她披上了厚厚的大氅，眉宇间的笑意放佛能瞬息化去自己周遭的寒气。

　　她听他感叹，“看你鼻头面颊都冻红了，这得有多冷啊。”

　　后来王簌再没提闯荡江湖的事，安安分分守在滕玉邦身前做了他的使女，直到一场无名大火带走了一切。

　　两人侥幸活命，王簌为救他身负重伤，后又辗转流离，他心灰意冷变得沉默寡言，她日日陪在他身边，为他解忧解难。

　　直到机缘巧合在朗荷村安了家，日子才算真正的步入正轨。

　　安宁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