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玉台》杼言

5、第5章

　　赵连樨来找槿莅时，她正在给秦良上药。

　　秦良辰间做饭，油沫子不慎溅上手背，害得槿莅一顿紧张，扬言说教他往后别再进灶房，也别做饭了，主要是他做的也不大有食欲，最后这话她没说。

　　赵连樨进院后不禁暗啧。

　　槿莅早就闻到动静，并未回头，赵连樨走至更前，她依旧视其为无物。

　　“你现在眼底是不是已经容不下其他男人了？”赵连樨瞅了秦良一眼，觉着眼熟，但他心粗气盛并未放在心上，只咬牙切齿问槿莅。

　　富家大少爷显然不能被人忽视至此。

　　槿莅脸上明晃晃写着：不想看见你，但他完全不识脸色，还得寸进尺跟脑子不正常般，惹得她只想爆锤。

　　就连旁坐的秦良都不忍笑出了声，他还再趾高气昂地质问人，“你说是不是？”

　　“有事就吐，没事就滚。”槿莅到底还算有耐心，尚且能忍。

　　“我娘让我娶商苔为妾，她金柯娇贵怎可做妾，但双方长辈草率得连日子都已定下，商苔知晓此事便自禁于屋内，还不允相见，我很是担心只得来寻你。”赵连樨一脸烦躁，“她只同你交好，也只听你的话。”

　　槿莅收起药膏，摇头回绝，“我可没能耐插手你们的家事。”

　　赵连樨见她此反应颇为焦急，“无需你做甚，去看看她安恙与否便可，再替我转告，此事定然给她一个交代。”话毕催促着槿莅快些答应。

　　槿莅能认识赵连樨，还是因了商苔。

　　数年前中秋夜，她于漏河岸边救下商苔，两人自此成为好友，在那之前商苔与赵连樨已经心意互许，只是槿莅不晓这么多年两人非但未结连理，如今倒还整出“做妾”一事，这是闹何？

　　大暑天叶尚未堕，残暑未消，蝉鸣已歇。

　　槿莅和秦良一同去了商府。

　　商府大宅朱门紧闭，门前的石槛旁种了些鸢尾和沿阶草，平白多出几分幽静古雅的韵味，高高的围壁头伸出数缕细软青绿的薛荔，正摇头晃脑寻找依附。

　　槿莅上前，亲叩门钹二三声，朱漆大门“吱呀”打开，门童探出头来，他认得槿莅，“三小姐近日身体抱恙，不宜见客。”

　　槿莅点头，想劳他通报，却见门童一脸为难，便作罢。

　　两人沿着窄巷一直走，到一堵埒前驻足，槿莅让秦良在原地等候，自己飞身入了商府。

　　商府大宅内花木扶疏、亭榭翼然，槿莅一路遮遮掩掩终于到了商苔的住处，一个坐落在西苑略偏的院子。

　　商家乃鉴川镇首富，人丁兴旺祥和顺财，只这三小姐，提起总让人皱眉。她尚是襁褓母亲便离世，她在商府身份低卑，常遭姊妹欺辱，脾性软糯不知反抗，十六岁时终于忍受不住，意图了却残生。

　　槿莅拊手窗栏低掩着头，透过全开的格牖去看屋内女子。

　　焚纸的气味钻入鼻腔，她翻窗闯入室，“在烧什么？”

　　屋内的女子身子一抖，葱白玉指微颤纸屑上的火星子便到处乱飞，她神情紧张，来不及赶走衣裙上的余烬便立即回头看来人。

　　见是槿莅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她拍了拍胸脯。

　　她的声音细细绵绵，精致小巧的鼻子上端放着明媚的桃花眼，眼尾泛着红晕，似雨后白芍妖艳欲滴不堪一折。

　　槿莅捡起未燃尽的宣纸，只可见“离开商府。”四字。

　　她盯着看了小会，心底划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异样。

　　还未待她细想，商苔拿过纸揉成团揣进袖中，回身给她倒水，主动开口解释起来，“商家我断然是待不下去的，也绝不会入赵府为妾。”她娘生下她便大出血，死了也未得她爹看一眼，她被身边的老嬷嬷抚养长大，怎甘步其后尘。

　　“那你孤身无依，能去哪儿？”槿莅问她。

　　商苔摇头未语。

　　午后的太阳透过窗格，在桌案的一角打下形状规则的亮色光影，商苔单手压着书，头欹枕在臂弯上双眼轻合着，半晌才轻声开口。

　　“阿莅，如果有天我变坏了，你会不会讨厌我？”

　　“不会。”好坏并非有口就能评判的。

　　两年过去了，也只有赵连樨那个傻子认为商苔会再寻短见。

　　埒前的风吹过屋檐吹到天角，卷起云霞无声翻滚。

　　槿莅出商府后，俊目流眄未瞧见秦良，本能地慌了神，但又很快静下心来细想，对方若真的离去断然不会不辞而别。

　　她站在原地等了他许久。

　　秦良从长巷的另一头远远走来，背对着明丽的霞光看不清面上神情，待走近只见手中多了一串冰糖葫芦。

　　“给你。”他抬手。

　　槿莅的脸色不大好看，“小孩子才吃的东西，给我作甚？”语气也不好。

　　对方不听，固执地抬着手。

　　回到家中，槿莅方才坐下，秦良便主动为其斟茶。

　　“你在讨好我？”槿莅斜眼笑。

　　秦良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对鉴川镇不大熟悉，前后迷了几次路，才迟迟未归。”

　　“那你为何不在原地等我？”

　　“无聊。”

　　槿莅听到一声嘀咕，并未听清内容，再问对方死活不愿开口。

　　秦良去长武街见了甯元，甯元告诉他秦嵇近日动向，并说在西北查到了冯邕的行踪，问他有何打算。

　　“将他带回壁海。”

　　甯元并未应下，而是摇头说没那么容易。

　　连他都觉得难办的事情，那就真的有问题了。

　　冯邕曾是壁海仙门的三等杀手，却因欲壑难填使劲手段妄想飞跃，坐上门主之位，自从上一任门主离世后，壁海一直都由芙姨坐镇，冯邕只得观望，直到三年前，也就是秦良刚入相府的一年后，他被冯邕带去了壁海，成为他登上宝座的垫脚石。

　　只是他未曾料想，这块石头成了将自己砸入泥潭的变数，他苦心谋划了十多年，反败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手里。

　　他被活生生剔去了两根肋骨，逐出了壁海，而后成了户部侍郎冯翥府中的座上宾，但时日不久，冯翥因贪赃枉法，全家入狱，包括冯邕。

　　冯翥被当众斩首，其余的人全部发配为奴，冯邕自此消失不见，而秦良找他只为一事——他的身世。

　　壁海乃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成立时间不明，位于何处也无人知晓，有人猜测在东海之境，也有人说隐于市野。

　　秦良第一次去，便不喜欢这个地方，千里冰封，终年飘雪，大有冻死人、埋活骨的架势。

　　他在壁海待了一年，回到相府后便被秦嵇以养病为由，变相囚禁在了府中。

　　直到如今。

　　而甯元所说的没那么容易，一则因为冯邕周围全是西北境军，他整日与护国大将军申鞅同进出，出手的机会极少；二则暗中还有一批势力也在寻找他，且武功不俗，若落入那些人手里，在想寻他便是难上加难。

　　且有一坏消息，秦嵇已经查出刺杀影卫的便是壁海之人。

　　现在秦良绝对不能再让他知晓自己身在朗荷村。

　　留给他的时日无多，他必须抓紧时间取得槿莅的信任，让其心甘情愿跟着自己回京城。

　　当日夜深，槿莅躺在床上尚未入眠，许是近来日子闲闷，整日除了花点时间练功便无所事事。

　　她想快点带着秦良去京城寻娘亲，但是秦良方才遭受仇敌追杀险些丧命于此，又怎会轻而易举便回去。

　　当真令人苦恼。

　　槿莅烦躁得猛锤被子，翻身强行入睡。

　　翌日非晴日，乌云遮天幕，连带着田野小路、屋舍草檐也统统笼罩其中，细棉的雨线毫无预兆般纷纷飘洒而下，缓缓清洗着石径和村坞。

　　这是秦良来此落下的第一场雨，用过早食他沏了热茶，坐在檐下赏烟岚云岫，却见一人赤手进了他的房间。

　　秦良忙不迭放下茶盅在她先一步挤进房间，挡她跟前，“你要做甚？”

　　槿莅险些撞到他怀里，退了半步认真道：“看你可有脏衣物，顺道洗了。”

　　秦良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目光越过窗牖，见外边雨倒是停了，但阴霭沉沉，她当真要同老天爷作对？

　　“往日烈阳当空你犯懒，今儿天色氤氲却要洗衣服？”此举真的很难让人赞同。

　　槿莅樱唇轻抿，黛眉一挑，表情再度认真道：“你说什么？”

　　“我……我说洗衣服这等大事怎可劳你辛苦，我洗，我洗。”

　　他平时最恨惯会装傻充愣之人。

　　“啊……这多不合适？”槿莅蹙眉，“还是我来吧，天冷水凉你身体不好，不慎逢寒气侵体还得我照顾你，岂非左右折腾。”

　　说完便搂起衣袖越过秦良去翻他的叠放整齐的衣服。

　　秦良束手无策，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触感新奇，他缓缓松开，便看见一条触目的绯色伤痕，约莫两尺长，静静地躺在小手臂上。

　　槿莅寻着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臂上，欲盖弥彰般往后收了收，“不洗便算了，你以为本姑娘真的很闲。”

　　秦良以为她成日里不拘无束，大大咧咧，且又是习武之人，本不会在意身上的伤疤。

　　但当次日，自己将去疤的药膏递于她时，依稀能看见她眸光闪烁，里面藏了几分小心翼翼和女儿家的雀跃。

　　“此物从何而来？”她并未立即接下。

　　“离京时从家里捎带上的，以备不时之需。”槿莅并未有所怀疑，说以后定然还他。

　　秦良未答，看着她涂药，“怎么伤到的？”按理说她武功高强，甯元都未能胜过他，更没人能伤到她才对。

　　“自己划的。”槿莅语气平平，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此伤的确是她自己划的。

　　半年前，她逢夜去练武，便遇到几个身份不明的黑衣人，那些人并无杀意，只想要禽了她，且能看出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将事情闹大，才趁夜行动。

　　槿莅将他们当做练手，并未取之性命，直到一夜来了一人，那人武功很高，两人纠缠了许久，且都负伤，谁也未曾胜。

　　自那以后，她度过了大半月的安宁日，本以为那些人已然放弃，却不想被人用卑鄙手段将她迷晕关到了漆黑阴暗似牢房般的地方。

　　她神志不清，为了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不得不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