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玉台》杼言

2、第2章

　　夏末辰日浮空，风吹苍山起黛浪，桑柘摇动，山绣毬、野蜀葵弥漫在茫茫青芜之间，各自摇曳灿烂。

　　山路崎岖，两人缓步而行，途中已不见村舍，秦良问槿莅：“还有多少里路出村？”

　　槿莅还洋溢在娘亲或许就在京城的喜讯中，语气不由多了几分轻快，嘴角凝笑道：“已经过了，我送你去镇上，你可直接走。”

　　秦良对此并无异议，只再度询问：“那此地是何处？”

　　“此乃定州城南市，等会到了鉴川镇，我可为你指路北上……险些忘了问，你是准备回京还是继续前往白筇寺？”

　　槿莅嘴里叼着一根草，不止地嚼，目光直视前路，因而错过了秦良眼底的惊诧。

　　“去白筇寺。”秦良收敛起眼底情绪，心底颇恼。

　　自己应早些问这话的。

　　槿莅低声呵忒，一脸不解地问他：“白筇寺在定州北市外的山郊，背靠篁篠，面有浅溪，观景倒不错，但夏时螀噪，秋冬寒飕凄冷，你先天不足本就畏寒，若为养病，这确定是个好去处？”

　　秦良正恼，不想姑娘对白筇寺了解至此，只得说：“家中父亲请了相士卜算，白筇寺与在下深有缘法，此病若要根治，需得在此久居。”

　　槿莅闻言，不由嗤笑他：“你去养病又岂非修行问佛，也就你们这些公子仕子信，若当真如此，要那些大夫有何用？”

　　秦良不予驳诘。

　　此行跋涉约莫六里，巳正二刻的鉴川镇已是熙来攘往、毂击肩摩，游街的小贩和摊铺的货郎叫卖声混在一起，旅人碎念，行人掩唇笑，很热闹，也有些聒噪。

　　槿莅带着秦良入了一家小食馆，她吃清面他喝粥，槿莅怕他不够果腹，还贴心的再加了两个水溲饼。

　　她吃东西很快，不至于囫囵吞枣也没有大家姑娘的细嚼慢咽。

　　吃完便不说话，杵着脑袋看秦良。

　　许是她目光颇为热烈，似此时日头洒落的光芒，不刺眼却也不容忽视。

　　秦良穿着粗布衣衫却也难掩霞姿月韵，吃相也是极好，他咽下口中之食，将未动过的饼递给槿莅，“你要吃吗？”

　　见对方摇头，他坦然收手接问：“那你看什么？”却不料想姑娘脱口而出的话令他一时难以消化。

　　“看你有何异于常人之处。”槿莅颦眉自语：“可是我看了许久，除了皮相生得悦目些，也就如此啊，还半身沉疴，真真是……”

　　话未完便止声。

　　真真是何，秦良不追问亦然不得而知。

　　而槿莅想说——真真是想不通，这样的人凭何得娘亲视如生命般重视，历经千山寻遍四海，在将要踏入京城时莫名遇难。

　　若不是他，娘亲也不会被人掳去。

　　可他又是娘亲心底的未遂之愿。

　　想想既生气又无计可施，顿然对眼前之人好感硗薄无几。

　　两人简单用了早食，槿莅给他指路，又借予他路上盘缠。

　　她说：“你去白筇寺后有钱了得还我的哦。”随后从怀里拿出昨日大夫开的药方递给他，“这个你拿着。”

　　秦良点头道：“一定。”接下药方告别槿莅提步离开。

　　槿莅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直至最后一摸残影也消失于人群，消失在眼底。

　　秦良离开鉴川镇后一路向北，日沉时分才至乌绸镇。

　　此时明霞铺满半边天，丽霭淡摹。

　　乌绸镇内，秦良入了一家普通客栈，只向店家轻点头，便直直上二楼最靠里的雅间。

　　雅间内站有一黑衣男子，身量颀长，器宇不凡，看面相二十有余，见来人满脸的不耐烦，“你比约定的时间迟了十天。”而后见他穿着极想嘲谑又不得不忍着。

　　秦良理了理衣衫率先坐下身来，一边斟茶自饮一边懒懒开口：“京城有人闲不住，我才出城便追我一路，本以为有秦嵇的护卫跟着，没什么大事，却不料他胆子如此之大，竟然勾结亡命之徒。”

　　谈及正事，黑衣男子端正起神色，表情骇怪道：“秦赢勾结膂山恶鬼！”

　　秦赢乃相府二房里的二公子，年岁不小妻妾成群却未得一子，表面谦谦君子，内里卑鄙龌龊，常横抢武夺，秦良入府时与他结下不小的梁子，从此明里暗里互斗不休，若非时机未到，秦良早就将他碎尸万段了。

　　而膂山恶鬼，是西北脂州城外占山为王的贼寇，他们无善恶是非观，与普通劫匪不同，可为一子头破血流，视财如命的程度堪比寻常，且个个生性霸道，武功强悍。

　　朝廷曾派不少官兵前往绞杀，至今未果。

　　此次声势浩大，出动不少人只为杀他一个堪比不会武功的人。

　　秦赢当真舍得下血本。

　　秦良吩咐甯元去找来纸笔，于纸上笔走龙蛇，随后待墨风干折放于信封，递给他，“你将此信交付当地信客，送至秦嵇手中。”

　　“对了，记得让观昼来见我。”

　　甯元收信的手微顿，面露愧恧，“观昼寻你去了。”

　　秦良明显给了他一记白眼，“你提前十天就到乌绸镇，自己为什么不去。”

　　甯元收起愧恧，扬手撩起额侧墨发，踌躇满志道：“我以后可是要做门主的人，此等小事自然无需我动手。”

　　“小事？”秦良不忍挑眉，眼中暗藏薄怒，小事二字咬得极重：“你莫忘了要是我死了你也当不上门主，当年若非我，你哪来的资格站我跟前。”

　　“额……”甯元闻秦良生气疯狂摆手，窘迫得赤红脸，支支吾吾诚然道：“我去西北，上了膂山，也是今日才赶到的乌绸镇。”

　　他这话说得极心虚。

　　风穿牖而过，秦良面色归为平静，站起身来语气幽幽，“壁海的人不可结私怨。”

　　甯元无甚在意地耸了耸肩，语气却异常认真，“你的事算不得私。”

　　秦良闭眼无言，暗叹一声才道：“成功了？”

　　此话当是妥协。

　　甯元低声答：“大当家没了。”

　　“也罢。”雅间窗牖半掩，秦良抬眸望着窗外碌碌人群，昼市将息，命甯元出雅间备晚食。

　　甯元欲走，心下又想起一事，思量着开口：“门主，那身后的人……”

　　经他一提醒，秦良才想起来身后还远远跟着一条小尾巴。

　　他不觉好笑，扬手道：“不必理会，你今夜就将观昼召回，切记自己不可出现在她面前。”

　　甯元抱拳领命出了雅间。

　　秦良虽武功不行，可警觉性还可以，姑娘只远远跟着未曾靠近，却也无意暴露了行踪。

　　只是秦良想不明白，既然救他性命自不会再杀之，可她送自己离开，又悄悄跟随，意欲何为？

　　再者，现下已然确定此人便是自己要寻之人，她既能从甯元手中逃脱，却如此轻易就将自己暴露，实属不通，且他们在此前并不相识，姑娘没有跟随他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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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良用过晚食，又盥沐换了身衣，趁闭市前快马扬尘离开了乌绸镇，自此一路往东郊而去。

　　马蹄飒沓，长风裁衣裁发翩跹而起，飞驰了一路的秦良本以为姑娘徒步追不上，却不料自己当真小瞧了她。

　　她竟一路追至白筇寺。

　　秦良不理她，栓马踩着满地清辉叩下寺门。

　　前来开门的是个青衣小僧，他同秦良行礼后，礼貌问道：“施主有何事？”

　　“入夜打扰祈蒙见谅，在下自京城而来，拜望贵寺主持。”

　　想来师父提前交代过，小和尚恍悟点头，领他入寺。

　　见了主持，秦良颇为意外，未想一方寺主竟如此年轻，对方一身普通袈裟色僧衣，约莫而立，眉目端方。

　　三两寒暄后，主持唤来小僧领秦良去居士寮房入住歇息。

　　秦良走后，之前开门的小僧站在原地侧头问：“师父，这位就是您说的贵人。”

　　主持摇头：“是旧友之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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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寮房内，燃烛点灯，四下荧煌笼罩。

　　秦良的伤才初愈，奔波整日，早就疲劳困顿，就是不知徒步追他一路的姑娘如何了。

　　“姑娘要不要进来喝口水？”秦良声量不大，似对烛花轻语。

　　清风走过檐廊，追逐着院中的金镶玉竹缠绕片刻，悄然潜入夜色。

　　槿莅不知从何方冒出，就像昨日那般，双手扒着门扉，探出半个脑袋望向屋内懒散坐着的人，一双清亮的眸子里映出烛光，闪烁不定。

　　她一脸惊诧，“你怎知我在此！”

　　秦良抿唇一笑，语气暗藏戏谑，“不知，在下唤的是姑娘，天下姑娘岂止你一人。”

　　他真的是被气笑的，她躲得过寺宇众僧人，却唯独躲不过自己的眼。

　　当真是妙。

　　“那你诈我！”槿莅摆了一副气急败坏样儿，迈步进屋势要大展身手。

　　秦良将凳子往后挪了又挪，打心底赞叹姑娘好神采，无奈投降，“你别过来，我可不会武功。”

　　“我也不会武功，就吓唬你而已。”槿莅止势，端起秦良提前倒好的另一盅茶仰头饮尽。

　　味微苦，却也解渴。

　　秦良顿然失了与之周旋的耐性，手指用力捻着茶盅，语气似掺杂着辰冬彻骨的冷意，“没想到姑娘武功极好，这装傻充楞的本事抑是无人企及。”

　　槿莅放下茶盅，收敛尽神采，就连眼波也无甚情绪流转。

　　“这后半句说的该是你自己吧。”

　　秦良此刻再认真看她，当真像极了画中之人，或许之前蘸了烟火气的缘故，便无此感。

　　槿莅冷声道，“你既知晓我暗随，那我问你，客栈中同你说话的是何人，我虽对你不大了解，可你并非健谈之人。”

　　秦良闻前语，心倏忽间提起来转瞬又落了下去，只颜上不显。

　　若她真的在能听清谈话内容的情况下，甯元不可能无所察觉。

　　秦良猜的没错，槿莅坐于对街茶寮，距离恰好不近不远，且视野被阻并不能看清楼中之人，她自幼习武听觉敏锐却也只能闻其音而不辨内容。

　　秦良静下心来解释，“店中小二见我面生，同我介绍乌绸镇中风物。”

　　槿莅半信半疑，“介绍了晚半天？”

　　秦良点头，“我听了晚半天实在聒噪，但盛情难却。”话毕声又起，“现下姑娘可告诉我，为何尾随一路穷追不舍？”

　　槿莅单手撑着桌角俯身凑近他，双眸注视着男子的眼睛，看他眼睑轻颤、看他眉宇紧锁、看他眼瞳微缩、看他眼底倦态……

　　在险些破功前狎笑道，“我说我看上你了，你信不信？”

　　茶盅碎地之声在寂夜里异常响亮，惊了寺中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