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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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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风和,朗荷村正值隆热,时过夕照,云天微垂。
槿莅用过晚食,从灶房端出煎好的汤药,跨过门槛入了里室。
室内躺着一男子,形容憔悴。
她侍其喝下汤药,望之无苏醒之意,便收拾二三出了里室,于正屋内端坐久久凝神。
此男子是她数日前捡回来的。
那日她于田间赶雀儿,乍然闻到惊嚷杂闹之声,待前往细瞧,入目便是一男子。
那人衣衫褴褛浸湿,面色青白可怖,身上的血迹已被河水清净,独多处狰狞糜烂的伤口流露在外,令常人只观一眼便不忍再直视。
今世大抵算得上太平,烧杀掠夺之事鲜少发生,可尽管如此,也无人敢把他往家里带。
槿莅却在俯身探出他鼻息尚存时,盯着他的胸口微愣会子,便不管不顾旁人眼,抱着男子步行数里,回了自己家。
她不会医术,便为他请大夫、为他清理包扎、煎汤喂药……忙前忙后活像个老妈子。
槿莅如今再度回想,她当时惟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他死。
索性,男子不负她这段时日以来的奔忙照料,总算捡回来一条命……哦不,是半条命。
她右手不由自主般摸向藏于宽大束腰里的匕首,只是,尚未有行动,眼中微茫忽被人搅散。
素蓝色的藏花帘栊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内掀起,随后探出一颗脑袋。
槿莅微抬眸,那人微低首,四目相对间,彼此眼中皆藏了惊。
前者是喜不自胜,险些溢出眼眶的喜,后者是难以言喻,浅藏于眸底的讶。
“你终于醒了!”清脆之声入耳。
率先回神的是槿莅,她手背蹭了蹭腰际,站起身来摆正圆凳,又着手去倒水,乍看竟有些手慌脚乱。
“你且先过来坐下,我去请大夫。”话未全落下,拔腿就往外去,末了不知想起甚,又反身折回来扬声道:“你不许出院门,就坐在屋内等我,我即去速回定要见着你。”
她双手扒着门扉,侧身歪着头认真地看他。
势必要他张口应下,才肯走。
男子面色已不似初见时的青白,这多日养回了些血色,他眸光一刻不离地追随着槿莅,似要将她盛进深邃无底的眼眸。
“发什么呆,你倒是说话呀。”槿莅等着急了,轻敲了两下门扉,不免催促。
“好。”男子点头,说话时声音嘶哑。
“你记得喝水,应该还热着。”槿莅定下了心,一个箭步飞奔出了小院子。
风风火火,行止不拘,无静雅之形,少淡俗之性,不似画中人。
这是男子对槿莅的初印象。
他踱步出里室,立于门槛内,抬眸望着院中那颗高大秀樾的青榔木出神。
其实在这之前,他断断续续醒过许多次,他知道有人为他换药包扎,无事也守在他身前,时而还念叨两句他的坏话。
距离槿莅家最近的仅此一位大夫,年岁已迈、双鬓鹤白,故此步伐迟缓了些,若非害怕冒犯大夫而不予医治,槿莅恨不得拧其衣领飞至家中。
幸而,看到屋内懒懒坐着的人,顿然少了大半的焦急。
大夫说他外伤大愈,惟体内心阴不足之怔忡不愈,需得经久调养。
槿莅送走大夫,将药方整整齐齐折放于怀,与男子对坐,而后开口道:“我也算救了你一命,你答我几个问题可好?”
她的神情罕见地出现了紧张,内心抑为忐忑,语气带有几分试探。
男子不明所以,看着她眉头若颦,一副有求于人的模样,只觉好笑。
“你说。”他颔首道。
槿莅本有三个问题问他,最后却只问了男子的家世境遇,因为有一个她尚不敢问,而另一个不管答案如何,对她都无关紧要。
男子名唤秦良,乃京中寻常门户之独子,自幼失怙,因先天不足,畏寒,时常汤药傍身,后来母亲也撒手人寰,他有幸被高门收养,得以续命,可那先天之症抑令许多大夫束手无策。
想来是京中不适宜养病,于是乎,他在得长辈应允的情况下,离京前往白筇寺调养生息,一路南下,途中不幸遇了劫匪,一行数人全部遇害独他侥幸逃命,最后到了这里。
秦良说话时语速不徐不慢,似在娓娓道诉一段无关自我、无甚感情的故事,而听者却意外走了心。
槿莅眼睑低敛,神色恍惚,口中喃喃自语:“难怪,难怪……”
她声音低绵,却也未能躲过秦良的耳。
秦良问她:“难怪什么?”
她思绪迅然回笼道:“难怪……难怪你受这么重的伤,原来是遇到劫匪了,也真真是倒霉。”
话毕不忍一阵哀叹,随即神色转换,接言便是豪言壮语。
“日后你再不必怕那区区劫匪,只要本姑娘在,定没人能伤你分毫。”
按理秦良应该有所触动或感动的,但他看着姑娘纤指紧握成拳,一锤桌案,神色飞扬,活像只目中无人的越鸟。
无端有几分憨气……
槿莅见无人应,面上笑意未散,目光澄澈望着秦良,“你不信?”她反问他。
秦良说:“我信。”
薄日已坠,天色昏暝。
槿莅入了灶房给秦良煮清粥。
秦良原意是想自己动手,但姑娘念他初醒,又怕他被烟火气薰着,将他堵在了门外。
他半边身子倚靠在檐下的柱梁旁,透过屋内煌煌火光,看她忙前忙后。
姑娘穿着浅灰色的上襦长裤,头发用粗布帛尽数高束于脑后,身形高挑,容颜精琢,却无半分清冷之气。
他想,自己大抵是认错人了,世间极为相像之人虽不常见,却也存在。
秦良用完清粥不久后,已然入夜。
夜沉人定,两人有种不谋而合的默契,皆对离开之事缄口莫言。
秦良入了里室,于矮榻上和衣而眠,槿莅飞身屋檐,于檐脊上坐了许久,直至更阑夜漏,才浅浅合眼。
翌日时至昧旦,屋内响起了动静,槿莅迅速睁眼落入院中,进屋见秦良正在倒水。
他停住手中动作侧首看槿莅,浅咳两声待气息平稳方才开口:“吵到你了?”
槿莅摇头。
两人盥洗完毕,槿莅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已至眼前。
秦良微微拜身拱手,开口声音低沉:“多谢姑娘近日奔忙照料救我性命,但在下实属有要事在身,无法多做久留,若日后姑娘有难处,可前往京城城东环宁巷寻我,不管任何事,在下定当竭尽全力,在所不辞。”
他面目清隽,似缁尘不染的美玉,瞳色比槿莅见过的所有人都浅些,一双眼睛无波无绪,槿莅何也读不出,包括他的真诚。
虽然她并不在乎。
槿莅扪心自问绝非何良善之人,她也无需造那七级浮屠。
一条命换一句虚无缥缈的口头之诺,真当她是傻子。
她若真遇难值得奔赴京城,那命早就没了。
秦良直身静静地回望她,也不着急,他看出姑娘脸上的情绪多是恼怒与气愤,许是有甚不如心愿。
他以为对方不会轻易答应,却不想槿莅随即便点头道:“行,但你得同我去一个地方,而后我便送你出村。”
秦良没问去哪,而是再次开口道谢。
槿莅摆手,领着他出了小院。
山色清朗,晨光明媚,两人并肩行于乡道。
行至半路时,槿莅倏然摆了一脸的凶神恶煞对秦良说,“等会子你在路边等我,切记不要独自出村,邻里恶犬常守村口,它们见不得陌生人。”
话毕见秦良无半分害怕之意,耸了耸肩又自顾自道:“你别不信,到时候我可不会再救你一次。”
秦良唇边不觉浮上一抹笑,无非他自诩何,是觉着姑娘貌似很担心自己独自离开。
他最后还是尊言点头应下。
槿莅自小跟着娘亲生活,后来娘亲出了意外,她被舅舅寻回,就常年在舅舅家,数日前她嫌来回奔波照顾秦良难免不便,再加之舅舅不喜秦良,便搬回了自己家。
她此次前来,是为道别。
入了院门,只见舅舅与舅母二人,八岁的表弟恐怕还在贪睡。
舅母先看见她,与她问好,舅舅挑了竹担,正准备下地干活,槿莅叫住了他。
“舅舅,今日晚些出门可好,槿莅想同你说说话。”
前几日两人因为秦良的事闹了口角,舅舅面上没说什么,可到底免不了介怀。
舅母去灶房烧早饭。
舅舅放下竹担,坐在檐下的长凳上,槿莅于他身侧落座。
“舅舅心底藏了事,总不愿同我说,我抑没有逼问的理由,可娘亲我定是要寻的,今日,便来同舅舅告个别,不知何时再见,若我能尽早找回娘亲,便同她回来见您,希望到那个时候,舅舅能够放下芥蒂,同娘亲涣然冰释。”
除了寻娘亲,这是她最大的心愿。
舅舅比娘亲年小许多,性子温和,待人也极好,却唯独面对娘亲时冷颜厉语相刺,她微时不明,故此并不喜欢这个舅舅。
后来她独身一人在京城辗转流离,饱受苦难,是舅舅丢下妻儿,奔赴千里寻了数月将她带回。
也是那时她才明了,舅舅并非真的恨死了娘亲,只因娘亲少时做了个选择而让后来的滕家一夕覆灭,也让舅母从此闹下病根。
舅舅面色难掩的怛然,他沉吟片刻,才徐徐问:“他醒了?”
“醒了。”槿莅点头。
“我从前未曾阻止你母亲出走,而今也不会阻止你离开,你带着他去吧,若是你母亲看到他,定然会很欣喜。”滕玉邦合眼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似在斟酌何,半晌才又开口道:“我当年去寻你,并不知道你在京城,而是收到一封来自京城的信,让我去那。”
槿莅闻言心下倏地一跳,惊然抬首望舅舅,声启不觉拔高了音量,“信是娘亲寄回来的?”
可若真如此,娘亲在京城,既可寄信为何不来找自己。
槿莅心底疑团丛生,不得解。
她依稀可记,京郊月长明,风肆虐,烟草寒,伴着刀光剑影,自己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娘亲一身血衣被人掳走。
而后她赤足进了京。
但娘亲并未进京。
滕玉邦说,看字迹是姐姐亲笔所书,再多的也就别无所知。
槿莅谢过舅舅,又拜别了舅母,带着秦良出了朗荷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