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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第 1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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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整个玄学界便全进入了一级警戒模式。
到底是率先有了个准备,怨子的降临没有叫玄学界乱了阵脚。他们很快有条不紊的开始收拢经过怨子聚集之后又释放、能够扩大他人内心阴暗许多许多倍且不会被净化的怨气。
虽则收拢之后释放的怨气不足百一,但也足够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焦头烂额了。
玄学界初时疲于奔命,直到慕迟夜设计出一只能够显示怨气所在的沙盘,这种被因怨气而发的案子撵着走的状态才得以改善。
他们几乎花了十年时间收拢大股怨气并确定怨子所在——毕竟虽则怨子周围怨气比其余任意一道都强大了千百万倍,怨子本身却具有屏蔽探查的功效。
怨子会移动,却不常动。但即使再不常动,想要在怨子移动之前布好一个内部与外界完全隔绝的束缚阵法也几无可能。玄学界中人于是采取了另一个方案。将怨子引过来。
一股两股怨气不足以叫怨子有所动作,品质一般的怨气不足以叫怨子有所动作——但倘若是玄学界中人这十年来收集的所有怨气呢?
十年过,玄学界中最顶尖那批天骄俱从四面八方赶向景阳山——这是左言湫的山头在这十年中多出来的名字。
那几日,景阳山无比的热闹沸腾。
慕迟夜站在后山绝壁之上,遥遥听着山头隐约传来的熙攘声,笑着叹了口气。
虽则在十年前便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现在死期迫在眉睫,还当真有些舍不得。
并不是舍不得自己这条性命,只是舍不得那群志同道合的好友、舍不得好容易培养出的年轻一辈、舍不得这茫茫红尘,更舍不得……左言湫。
身后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慕迟夜不自觉的笑了笑,转过身,唤了一声:“先生。”
十年过去,左言湫依旧是那番不惹凡尘的模样。当年的人早都变得多了,年轻人到了中年,中年人已然老去,那几位老人,鬓边白发亦更多了些,甚至当年年龄几乎是最小的慕迟夜长到这个年纪都已看不出任何青涩的旧影了,但左言湫依然丝毫未变。
左言湫上前,与慕迟夜并肩而立,应了一声。
半晌,他道:“你最近似乎有心事。”
慕迟夜微微愣了下,偏过头去望向左言湫。
左言湫正看着他。素来无波无澜的眸中倒映出他小小的倒影。慕迟夜只听左言湫很认真的道:“愿意同我说说吗?”
仿若狂风呼啸,彻彻底底卷走了慕迟夜层层堆叠在心间那不安的芽上的厚土。那小小的被强自按捺的念头于是以一个极快的速度生根发芽,乃至长成参天大树:左言湫当真还是那个不染世俗的仙人吗?
这个想法每每让他辗转反侧。那股熟悉的不安又侵袭了慕迟夜。那十年间不时冒出的熟悉的念头又席卷了他:倘若左言湫当真入了红尘、生了人的七情六欲,那该当如何?
没人能够长久的陪伴他,他这一生将充斥别离。即使想想,慕迟夜也无法忍受。
他用了六年有意无意试图将左言湫拉下神坛,又花了十年意图将他送回去。
但慕迟夜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成功——二者都是。
慕迟夜知道自己大抵是在瞎操心,毕竟左言湫与他们并非同族,他对慕迟夜好,大抵与他待一只禽兽、一株草木好无甚不同,但慕迟夜仍止不住自己在这上头胡思乱想。
他在其他事上都算洒脱,唯独此事——只有此事,或许是因为珍惜,因而分外瞻前顾后。
慕迟夜无声的叹了口气,将一切念头统统塞到脑后去,转念又想:不论如何,这件事他是该知道了。
于是他沉默片刻之后,回视了左言湫,沉声道:“先生,我要死了。”
左言湫顿了顿。
然后他微微蹙起眉,只问:“为何?”
顿了顿,又道:“我不想你死。”
除此之外便无甚其他反应了。这叫慕迟夜松一口气之余隐隐失落,他旋即感受到自己的失落,并强迫自己剔除了它们。
慕迟夜笑起来。
“我必须死。”他解释:“怨子唯有用这个法子才能彻底封印。不像怨气还能够以强大的灵力勉强收拢,普通灵气对怨子毫无意义,唯有龙气可以遏止。所以我们的阵法中必须得有龙气加固才可以。我身上便有龙气。
“而除非死亡,龙气与主人浑然一体无法剥离,于是我只能被封入阵法、接触怨子。而在我们接触怨子的一刻,我们便会被侵蚀至死亡。而我的阵法间存在一个利用龙气的小法阵。在龙气逸散而被困囿于阵法中后它会捕捉龙气且化为己用。灵力搭骨,龙气做皮,如此,方才可以困得那怨子一二、为人类求得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想说什么,却终归是叹了口气。
这个阵法无比复杂、无比宏大,是他与另外六七位当世阵法之最合力设计出来的,期间不知多少灵光一现、多少巧合造就才能真正设计出这样一只已臻完美的法阵。这本当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作品,却也将成为埋葬他的坟墓。
左言湫听完这一席话也长久不曾言语。
慕迟夜等了等,确定左言湫没有问题之后,暗暗一叹,便转身欲走。迈开步,手腕上却忽一沉,被左言湫握住了。
慕迟夜略有些不明所以的回头看,却见左言湫静静望着他,半晌道:“当真……再无方法?”
慕迟夜轻轻叹了口气,心中却不可遏制的生出了分欢愉来。
能够在临死前感受到左言湫的一二分重视——虽然这重视并看不出多寡——也算是一种圆满吧。他想。
为着这点念头,他便也不着急离开了,只立定,叹道:“我向天道发誓,世上再无任意一人能够殉这阵法;世上亦再无任意一法能够拯救人族,好么?”
僵持片刻,左言湫缓缓松开手。
慕迟夜笑了一声,语气恢复轻松,几乎是带着点调侃的道:“这就是唯一的法子啦。没有人能找出其他的、更好的法子了,天道不能,你亦不能啊,小神仙。”
这声小神仙叫的左言湫睫毛一颤。慕迟夜等了等,没等到左言湫再一次说话,于是转了身,完成了方才被打断而未曾完成的动作。
后山里新砌起一口井来。要布阵,总得有个阵眼,而那阵眼又不能是很明显的平地,毕竟无论逝者的尸骨抑或那枚怨子都是该遮一遮的。思来想去,他们于是决定砌一口井。
不及另取,那砌井的石头也是就地取材,山上山下拣了几遭,初始的还给磨平,后来便干脆略一加工便用上了。
砌到井口,实在找不到石头了,于是便用了一块边缘很锐的。这井的形制便略微奇怪了起来。
但终归不是取水之用,怪些便怪些吧。
他们将已被封印的怨气倾泻入井中,并在井边布好了阵法。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久,不过三五日,一道黑影便遥遥自天边而来,正正落入井中去了。
第一步成功了。
山崖上站着密匝匝的人。目睹这一切的天师们俱松了口气,但无人惊喜抑或雀跃,自那怨子落入井中后气氛便沉沉的压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慕迟夜身上。十年过,封印怨子的计划已至尾声。这时节,他们终于能够腾出功夫为那必定在尾声处牺牲的领导者表示一分哀悼。
慕迟夜强自按捺下自己起伏心绪,逼迫自己扯开唇角笑了笑,然后转身向通向山下的路行去。
人们自发为他让开一条道来。他们跟在他身后,沉默的走到了山下去。
山下的阵法已经开启,在怨子周身怨气的辐射下正一层层的缓慢的分崩离析——但这只是表象,慕迟夜深知,倘若怨子想要离开,这阵法并非其一合之敌。
他得尽快。
他向他们行了一礼,权做这十年来相互扶持的感激。他们也向他深深行礼。他坦然的受了。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慕迟夜转向沉默的跟在他身边的左言湫。
左言湫望着他。他于是向左言湫笑了笑。慕迟夜在与其余所有人道别时都以为没什么可说的,但此时猝然对上左言湫,方才觉出自己满腹衷肠要吐。
但还能说什么呢?
慕迟夜沉默的望了左言湫片刻,终于带着点自嘲笑了下,很认真的同他讲:“此一去便是永诀……请先生保重。”
左言湫睫毛轻轻一颤。但除此之外他再无甚反应,只道:“我会。”
慕迟夜便有些欣悦。对于左言湫不入凡尘的一切失落都在此淡去,他从没有任何一刻同这一刻一样纯粹的为左言湫的不通人事、为自己终归没有成功将左言湫拉下神坛而欣悦。
他交代好了氏族照顾左言湫,他遗留下了自己的传承。再没什么遗留的事物了……
不,还有一样。
只剩一样了。慕迟夜解下佩剑,推到左言湫怀里去,在左言湫不解的眼光中,笑着道:“物归原主……说笑了,这是柄好剑,不该同我一道埋没。”
顿了顿,他极认真道:“日后倘若遇到合眼缘的人,再将它送出去吧。”
左言湫顿了顿,接过剑,又沉默片刻,方道了声好。
慕迟夜于是笑着冲那些人挥了挥手,一跃而下。
阵法慢慢运转起来,渐渐封闭。
阵中的怨子仿佛预感到不妙,忽然冲起来,一次次狠狠撞击着阵法。那阵法颤抖、扭曲、变形——但终归是撑住了。
没有人欢呼雀跃。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忽然有人发出一声啜泣。
这声啜泣似乎忽然惊醒了沉默站立如一尊雕像的左言湫。左言湫猝然抬起头。面上渐渐显出一种冷感的空茫来。他环顾四周,然后慢慢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比蹒跚学步的幼儿迈出的第一步还要不稳当。他忽然撒开手,如风剑当啷一声落到地上。他踉踉跄跄的向前冲去,井周的阵法没有阻碍他,他冲进了阵法中。
一时间泣音停了。诸多面上还有泪痕的玄学界人士俱呆呆的望着他,想不通他为何冲过去,也想不通他为何能冲过去。
左言湫却似乎彻底屏蔽了外界。他惊醒似的四处寻找着利刃,然后想起手中的利刃被他丢到了阵法外。
去取?不,去取太浪费时间了。左言湫望着那锐利的石沿,伸出颤得厉害的手,狠狠将它按在石头上。
他按得太狠以至于鲜血瞬间四迸而开,皮肉下森森白骨即刻裸露出来。但他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将手腕悬在井口,任由血液顺着手落下。
这时候他的手倒稳了。鲜血汩汩的落下去,流入深不见底的黑气中。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但无论再如何失血,他的手腕终归一动不动。
鲜血几乎自己止住了。左言湫犹嫌不够似的,微微蹙了蹙眉,伸出另一只手生生又将伤口抠开了。于是鲜血又顺着他的指缝落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终于脱力似的一坠,垂到井边。他的头低下去,整个人彻底失却了力道,倒在井沿。
许久,方才有一道颤巍巍的声音自被惊得沉默的玄学界诸人间发出:“他……他是不是,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