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卷六：第140回·莫负三生（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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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铭煜目送嵇晚芙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玄武门之后，这才转过来头抬眼看她。此刻空旷的隔城里满地狼藉，所有人都走了，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谢如愿面对这双盯着她看，却什么也不说的桃花眼，只觉得此刻她脑子里那些翻涌的语言是如此苍白，再开口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骂了出来：“你真是有病……嵇铭煜，你真的有病！”
暗红色的牡丹已经在她的甲胄上展开，他怀里这个人没有多少时间了，她试图再多说些别的，最后却还是说：“我有甲胄，所以我才冲出去保护晚芙，因为刀不一定能伤了我，就算伤了我，我也不一定会死，你冲过来干什么——”“嘘……”
对方皱了皱眉头，一边咳血一边说道：“我都快死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谢如愿简直被他这话气笑了，道：“你果真有病！那你让他们都走干什么？要不你留着力气，我现在去叫皇后和太子妃过来和你告个别吧！”
“饶了我吧……”嵇铭煜闻言一笑，又因为疼痛而蹙眉，道：“我只是……不想如上次那样……和你以吵架告别了……我就再说……一两句……”
她一愣：“什么？”
“对不起……”嵇铭煜的呼吸越来越轻，她几乎以为它们都要消散了：“没想到……我们上辈子真的有仇啊……”
谢如愿睁圆了双目，仿佛所有的话都已止于喉咙。她成了一个哑巴。
“怪不得……我想不明白原因，也想不起来开端……它没头没尾，所以……我才猝不及防。” 嵇铭煜双眸眯起，唇瓣翕动，说出来的话也仿佛并不是什么值得一听的遗言，只是没头没尾的闲话：“我就说……怎么……明知道你恨我，还要凑上前去讨嫌……”
“累死我了……愿愿……”嵇铭煜努力撑着自己抬首去看她，唇边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他声音几不可闻，似梦一样呓语：“其实我……本不想说……那些矫情的话……不过……”
“不过你说……我们……来世还能再见吗？”
*
过了很久很久后，谢如愿才缓缓站起来，走过了玄武门。
斜阳洒在她身上，将近四月，这样的天气，连黄昏都已经有了些许暖意。琉璃瓦熠熠、红墙鲜活，重楼高阁巍峨肃穆。她独自一人与影同行。
正在极宸殿前碰上冯莳，她从里面出来，笑着和她说了些什么，谢如愿没有听清，只是木木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直到对方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才在孟德不知所措的眼神中迈进了寝殿。才进门她便熄了安神香，随后绑好明黄帷幔，直接坐在了老皇帝床边。
嵇觅的双眼轻轻睁开一条缝：“打完了？”
谢如愿点了点头，而后如同谈论天气一样，平淡说道：“穆王和楚王勾结造反，可惜结盟最终分崩离析。楚王逃走时手上有我的贴身之物，定国公看到后必定会将其诛杀。至于穆王……穆王刺杀太子，其与穆王妃及其亲卫已被乱箭射死。”她顿了一顿，又道：“太子因此身负重伤，不幸薨逝，当时在场的只有我和羽翎军，消息也已封锁。现下，定国公大概已平定叛军，很快就能进宫回禀陛下了。”
孟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陛下……我不知道该和您怎么说。”谢如愿缓缓吐出一口气，道：“自您登基至今四十二年，宵衣旰食，为天下万民殚精竭虑，令大昭国力中兴实现万邦来潮，您注定流芳千古，因此无论如何，臣妇都敬您……即使有那么多人命沦为您的棋子和垫脚石。“
谢如愿偏过头垂眼看他：“但我还是想问问您，这个结局，您还满意吗？”
嵇觅半晌才开口说道：“孟德,太子薨逝秘不发丧……对外宣称养伤休息……你现在去处理后续的事吧。”
“是、是……”孟德招呼了寝殿内所有的宫娥和宦官出去，自己退离前关上了寝殿的大门。
“您是不是什么都知道？”谢如愿轻声开口，鼻间还萦绕着散不尽的梅香，说道：“您一早就没想把皇位传给您自己的亲生儿子，是不是？”
“其实我刚进来的时候有很多的疑问，但一踏进来，便发觉那些疑问就算是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用处。”谢如愿自顾自摇摇头，笑了，“多么荒唐啊，连我都没有想过。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帝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接下来呢，您又要做什么？”
“朕并没有做什么……”嵇觅的声音沉沉的，在二人没有相见的这一个月里，他好像越病越重了。他磕磕绊绊地说：“从始至终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既然是你们的选择，朕又怎么干预……何况……机缘巧合又岂是常人能参透的？只能说……人各有命……”
“命？”谢如愿重复道：“我以为陛下不信命。”
嵇觅轻声叹道：“到了朕这个年纪，也不得不信了……人各有命，苍天早已……注定。”
“那您就错了。”
“……是吗？”
谢如愿望着窗外的光芒逐渐昏暗，说道：“陛下，知道吗？人之将死，自己过往的经历会重新在眼前一幕幕划过。我就看过一回。”她不知怎么笑了，说道：“我死过一次，不在景元二十六年，而是在祯和二年。那时候的一切都和现在不一样。”
“若按照上辈子，陛下您就会在今年六月过世，而太子嵇铭煜登基之后则改年号为祯和。”谢如愿慢慢地说道：“我还知道您留给了萧吟行一道圣旨，他会在今年七月返回玉京，摄政辅国。”
“呵呵，摄政辅国……是吗？”嵇觅听后笑了，说道：“吟行他到最后……还是要和朕对着干……”
谢如愿说：“您是想要他当皇帝是吗？”
“朕……是让曾云程帮朕拟了一道圣旨，只不过……是空白的。”
谢如愿忍俊不禁：“空白的？真的吗？”
“他一定是故意回来得那么晚……”嵇觅咳嗽几声：“什么摄政辅国……那肯定是他自己写的，他肯定会后悔的……有没有？”
“我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后悔，我只知道他不想当皇帝。”谢如愿直言不讳，说道：“您硬要塞给他，说到底只是为了成全自己的愧疚之心。陛下，算了吧。您总是这样，您真的是个很任性的人，您一味地要别人来迁就您。”
嵇觅几不可见地弯起唇角：“朕是皇帝……”“您连一句‘你想不想’都没有问过他吧？”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笑不出来了。
“陛下，”谢如愿说，“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您姐姐会选择在武川度过一生，但我知道至少她不想、也不想让她的后人老死皇宫。怡王再有半个月就从石京回来了，他也是不错的人选，您何必将天下强加于萧吟行的身上呢？”
嵇觅沉默半晌，说道：“你说朕……今年六月就会死？就剩……两个月？”
谢如愿点点头。
“那你知道……朕因什么而死吗？”
“因为……”谢如愿刚想回答，话语却在喉咙里戛然而止。
“想到了吧……你不觉得比起上一回朕生病，他们这次好像都太笃定朕……大限将至了吗？”嵇觅轻笑一声，仿佛在嘲讽她：“你不是活了两辈子……怎么还不知道……是谁要害朕？”
“是谁？”谢如愿忍不住问。
“朕怎么知道……可见……一切还没结束呢。”嵇觅抖着手扯扯被子，简短示意她：“下去。”
谢如愿从床上站了起来，嵇觅艰难地翻了个身。他好似用了许多力气似的，累得呼出一口气，道：“你多久没洗漱了……离朕远一点，回去收拾好自己再说。”
听罢，谢如愿立刻慌张地闻了闻自己，闻完下定结论，自己身上明明只有火药味，虽然称不上好闻，但也没有那么令人难以忍受吧？
她做了个虚礼，打算告辞离开，然而就在转过身体之前，她忽然记起了什么，说道：“陛下，我小时候常听师兄师姐说，有很多人来找师父求过长生之药。”
嵇觅应了声：“嗯……听着倒像是……齐邦媛能干出来的事情。”
“所以我就问师父，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要成仙，真的有人能飞升成仙吗？您猜，我师父怎么说。”
嵇觅几不可见地侧了侧脑袋示意她继续说。
谢如愿轻轻道：“我师父说，当然能。不光是人，世间一切最终都会成仙，因为凡事有生则有灭，自生而灭，是为飞升。”
嵇觅：“……谢谢你的安慰，退下吧。”
她微微一笑，躬身行礼道：“臣妇告退。”
*
谢如愿慢慢朝着皇宫外面走去，也许是因为尘埃落定，周围的一切都是空落落的。寂寥之感将她包裹，那些前尘旧事在她脚下铺展开来。所有的亏欠似乎都没有偿还得当，但一切空白又好像都已补全。
她往前走着，很快见到了谢旭，对方也瞧见了她。他手里拿着她的长命锁，不断地确认她身上的伤口有无大碍，随后让人送她回到宁国公府上。
府上，松叶和桔梗都在，一见到她就大呼小叫地替她换下着装，恨不得直接把她抬进木桶里洗刷干净。府里的大夫也没有走，过来给她望闻问切一番，顺便送了她两三碗苦得令人作呕的汤药。
她叫松叶替她拿来针线，靠在罗汉床上晾头发。翻开纹样图册，一声不吭地穿针引线，聚精会神地缝着玩偶，没有人来打扰她——其实是她自己吩咐的。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终于缝好抬头的时候，却发现四周昏暗漆黑，没有一丝光。
谢如愿一怔，转过头来看向窗外。
*
“咦，这条狐毛围脖你怎么放在这里？你是不是嫌弃它！”
“因为你做的太不结实，我怕弄坏了才收起来的。”
“可我做来就是要给你戴的呀，哎呀，坏了我再做一条就是了。”
“那好吧。”
*
原来太阳落山了。
她大哭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41章 卷六：第140回·莫负三生（下）
